第一章 蓬勃的生命
?韋仁實剛一出門,身側便有一股溫熱的氣流舒舒緩緩蕩漾開來,劃過指尖又掠過髮際,悠悠然然從四周悄然萌發的春草上輕撫過去。
穿透雲層的那一縷光,從枝椏間灑下斑斑駁駁的淡金色,帶著柔和的暖意。
韋仁實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掃視著四周。
門庭雖小,卻迎滿了陽光,屋堂頗陋,倒也乾淨整齊。
家中剩下的唯一女婢端著木盆,腳步匆匆的進去屋內,又急急忙忙的跑去灶火,小小的院落里從韋仁實的身側經過,對他展演一笑,猶如天上灑下的晨光一樣暖人。
一身衣裳略顯破舊但漿洗的即為乾淨的太夫人很是嚴格,出來對韋仁實說道:「吾兒快去洗漱,莫要耽擱了晨讀!」
韋仁實報以笑容回應,過去走進極小的書房。裡面書籍不算多,但都被翻看下許多痕迹,可證明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是一個用心讀書學習的好書生。
自他莫名其妙的成了這具身體的主人已經一周,也終於漸漸習慣這個時空的生活。
一個已然沒落的小地主之家,一副尚未成年的身體,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外加一個略顯死板的太夫人和一個瘦小的女婢。遠離了現代生活的豐富和便利,的確讓人很難適應,可反過來想想,也遠離了那麼多光怪陸離,生活變得更加純粹。
韋仁實這般開解著自己,翻開書本看了幾句,發現竟然是後世里自己上課講解過的課文,嘴角不禁一揚,這漢字的魔力,隔著一千兩百年的時光,也能在這裡際會。
不過下一刻,粟米的香氣就飄蕩在了小小的院子里,韋仁實才泛起的時空感慨,就這麼被這一縷淡香消磨的一乾二淨。
也不必抱怨命運的無常,讓人穿越到已然沒落的大唐。轉念想想,好歹這時候已經是一日三餐,總好過穿越到再往前一天兩頓飯的日子。
是以韋仁實端起碗來,向粟米飯的製作者說了一聲:「兮兒的手藝愈發好了,真香!」
接著,便大口大口將碗里的粟米飯幾下吃了乾淨。
「郎君慢些吃,還有呢。」兮兒得到稱讚,很是高興,又極其柔和的說著,邊說邊又推過來一碗。
雖然知道這聲郎君喊的是對自家公子、少爺的稱呼,但還是讓韋仁實差點兒咬到了舌頭。
沒辦法,後世人的概念里,這個詞的意思,可遠沒有眼下這個時代里寬泛。
又何況是個單身一萬年的老處男!
韋仁實擺了擺手:「不吃,飽了。」
總共就三碗,韋仁實是知道的。他若再接了這一碗,那就得有一個人餓著肚子了。
不過,這種事情哪裡能難得住好吃嘴的現代人——尤其是一個在田間地頭裡度過少年時期,大學畢業后又回到農村教書的現代人。
時節正春,從外面找些野菜,去河裡摸些小魚,熬煮些魚湯應是不難的。縱然沒用鹽椒調味,也至少比一碗粟米飯的營養價值高——這具身體正是急需營養來要茁壯成長的時候。且這時候的河水除了泥沙,恐怕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污染,裡面的魚必定不會少了。
福昌的河流不少,韋仁實家門外不遠處便有一條。
刀轅川的水還略顯刺骨,汩汩流動匯入洛河,那是在後世里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了的清澈。
甚至可以看得見魚兒在水底嬉戲,這清凈的河水著實誘人。
若非天氣尚不夠暖熱,韋仁實便就要直接赤腳下到河裡去了。
河邊野菜不少,雖然也有許多採摘過的痕迹,但留下來的也夠了。
清明菜是好東西啊,可以抗菌消炎。薺菜的味道也很好,營養價值也很高。能找到薤白更令人高興,味道可太鮮美了……
不多時,韋仁實手裡已經有了大把大把的各種野菜了。又順道折了一把樹枝,準備做個捕魚的陷阱。
「仁實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韋仁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那聲音又喊了一遍,這才猛然想起自己現在就是韋仁實了。
回過頭去,看見同樣一少年郎君,騎驢從此間經過,正從驢背上跳下來,過這裡走來,且走且問:「仁實兄在此作甚?」
看見他的一瞬間,腦海中關於此人的記憶隨之滔滔而來。韋仁實愣在那裡,一時間有些恍惚。
見韋仁實沒有接腔,那少年走到近前,玩笑道:「仁實兄,你怎的不做聲,莫非不認得我了?」
「你……」韋仁實有些口乾,一種千年倒錯的感覺出現在腦海里,彷彿時空在這裡翻轉際會。
那少年見韋仁實仍舊愣神,於是又笑道:「仁實兄近來可得佳句?」
這一刻韋仁實腦海中泛起里的,卻是一首首的詩名——是《雁門太守行》,是《李憑箜篌引》,是《苦晝短》,是《辭漢歌》……是黑雲壓城城欲摧,是天若有情天亦老,還有……《送韋仁實兄弟入關》!
「李賀,李長吉……」韋仁實試著叫里一聲。
「仁實兄今日是怎的了?」少年郎有些疑惑的問道。
李賀——老子的發小竟然是李賀!
竟然是「詩鬼」李賀!
親眼見到活的超級歷史名人——給我寫過詩用我名字當題目的那種——該怎麼辦?急急急!在線等!
韋仁實——這本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但這個名字竟然能夠讓時間的筆鋒寫下在歲月的洪流里,全賴一個名人,寫下的一首名詩。
《送韋仁實兄弟入關》,某年某月某日,那時候還未曾被人稱作詩鬼的李賀,提筆寫下了給自己的總角之交送行的詩作,也使得這個普通人普通的名字,竟然也在歷史上得以佔據了一個小小的位置。
因為寫詩的人是李賀,所以韋仁實這三個字,才在歷史上有了一席之地。
韋仁實突然不禁有些好笑,當年自己講語文課還講過這首詩裡面情真意切的兄弟情義,如今自己竟成了詩里的主人公,眼前站著詩的作者。
好一會兒,韋仁實才從這種時空交錯,造化無常的感覺裡面脫離出來,收拾了心神,笑起來對他答道:「捉魚啊。粟米不飽腹,欲捉魚擇入野菜烹為魚羹。」
「捉魚!」李賀頓生興緻,一下招呼了為他牽驢的童子過來,將身上看著已經有些破舊了的錦囊交給童子,然後也挽起了長袖。
恆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韋仁實卻腦海中莫名想起來了後來人對李賀的書寫。這恐怕就是那外出覓句的古錦囊了吧!
轉頭就見李賀正要脫鞋,韋仁實便阻攔了他:「用不著下水,眼下水還太涼。且看我的!」
說罷,只撩起衣襟避開泥濘下到河邊,仔細看了看,河裡的魚多有一指來寬,便將那些折斷的樹枝照比這一指寬更窄些插了下去。插成了一個橢圓,又在口處往內收,並逐漸變小,留成一個小的開口。
回頭又將挖野菜時順手捉的幾條蚯蚓用石頭輕砸了一下,扔進了樹枝插成的橢圓里。
李賀看看那些樹枝,問道:「你不是要捉魚么?」
韋仁實答:「待會兒魚會自己游進去,出不來。」
「自己游進去?」李賀奇之,又湊到近前,仔細盯著韋仁實做成的陷阱,想要看著河裡的魚兒自行游到裡面去。
一邊盯著河水,一邊又對韋仁實說道:「你聽說沒有,吐蕃大相被俘,兵敗如山!」
「然後呢?」韋仁實一邊擇著野菜,一邊接了一茬兒。
「你說,朝廷會不會藉此機會對付吐蕃?」李賀扭頭過來有些激動的猜測道,兩眼裡面滿是興奮。
韋仁實笑了笑:「你想多了。相比吐蕃,大唐眼下的大患更在……算了,你才多大,想這些作甚。」
「大丈夫自當憂心國事,為君分憂。」李賀很有氣概的將手一揮,說道:「更何況我乃……更應該心懷國事才是。」
韋仁實轉頭看看他,這娃娃估計與現在的自己同歲,也是一副瘦小的身板兒。便不由得想起來原本歷史上他的遭遇。
歷史上的李賀才華橫溢,十五歲時便已然名滿京華。只可惜考取進士的時候,因其父名為李晉肅,而晉與進同音,因此妒才者便以犯諱為由,使李賀不得科考。儘管韓愈「質之於律」「稽之於典」為其辯解,終也無可奈何,李賀不得不憤離試院,終生不能考取進士。
而後雖得韓愈惜才,又以宗室之後蒙陰入官,可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奉禮郎,終於不能施展抱負。
遷調無望,功名無成,哀憤孤激之思日深,李賀憂鬱病篤,二十七歲,英年早逝。
歷史上少了一個經綸治世的朝官,多了一個名垂千年的詩鬼。
韋仁實看著心中尚充滿希望的李賀,想著歷史上他原本的遭遇,一時間不禁大感同情。
又想到,李賀雖然胸中抱負未展,懷才不遇,但總比「韋仁實」要強,歷史上只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姓名,還是全賴李賀的詩作才得以留下。
不過轉念一想,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已經是日落餘暉的大唐了,時局不穩,盛世不再。倘若能在這餘暉里過好自己的日子,安安穩穩,衣食無憂,消消遣遣的度此一生,那身後之名,又算得了什麼。便就是後世里連韋仁實這三個字都沒有,只要我了過好當下,那也就足夠了。
因為仕途不順而憂鬱焦思,搞得自己英年早逝,在如今的韋仁實看來,實在不值。
身後名算什麼,仕途不順算個球。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有質量的活下去,那才是我的追求。
李賀是名垂青史的詩鬼,我是活在當下的韋仁實。
韋仁實胸口一松,隔著時空的迷茫漸漸消失了。
站起身來,腳下的泥土開始變得鬆軟,少了漫漫冬季里那一抹不近人情的冰冷和堅硬。
生命的溫床是如此的平實,所有沉睡的種子都可以在這裡得到孕育,化為自己獨一無二的姿態,成就無數的生命繁華——無論是破土而出,還是含苞待放的,無論是慢慢舒展,還是緩緩流淌的,無論是悄無聲息,還是鶯鶯絮語的,無論是平淡無奇,還是引人注目的。
那每一個,都是蓬勃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