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女人

145.女人

談競在醫院修養的過程中,所有前來探視的人都被登記搜身,他如今算是濱海名流,是位高權重的政治人物,又剛剛遭遇刺殺,因此沒有人對這過分謹慎的搜身要求提出異議。市政廳的,共榮協會的,報社的,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偏偏沒有談競想見的人。他已經從醫生處得知自己昏迷兩周的消息,又聽了藤井壽那番鬼話,不免心急如焚,偏偏又被困在病房這一方寸之地,和外界切斷了一切聯繫。

他知道自己被懷疑了,因為那些形形色色的探視者中,並沒有領事館的人,就連同他交情還算不錯的田中都沒有出現。左伯鷹趁他意識不清時提問的問題讓他覺得緊張,在他的記憶里,好像曾經將「譚」這個字說出口過,偏偏意識混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期盼的人在他蘇醒一周半以後姍姍來遲,經過一道又一道的搜身程序后,葛三爺終於在談競床邊的沙發上坐下來,神情悠然地翹起二郎腿:「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談會長。」

談競點了一下頭,道:「三爺別來無恙?」

「托福,一切都好。」葛三爺笑眯眯地向他拱手,「老婆沒有戴綠帽子,孩子沒有被人拐跑,底下的兄弟們么,暫時也沒有要造反推翻我的意思。」

他在含混地暗示小野美黛已經安全脫身,他們協作偷出來地密碼本也已經平安送回後方。談競聽懂了這些潛台詞,鬆了口氣,笑道:「看來我只能祝您財源廣進了。」

「財源么,馬馬虎虎,還算湊合。」三爺道,「橫豎還沒有餓死。」

談競躺在床上,沉沉笑了一聲,又牽動了傷口,倒吸一口涼氣。

「聽說談會長的傷是被領事館的小野秘書打的。」葛三爺向他靠近了一點,扶著談競的病床,面上卻嘖嘖嘖地搖頭嘆息,「真是出人意料,我還以為你們倆是一對兒。」

談競跟著嘆氣:「如果她清白,那我們倆的確應該是一對。」

葛三爺哈地笑起來:「你看女人的眼光著實不怎麼好,我在花邊小報上看過你上一個女人……是死了嗎,再也沒聽過消息了。」

他說的是於芳菲,談競沉默下來,並且將頭扭過去。金賢振的遺體被小野美黛想辦法弄了出來,談競找了個地方,勉強給他弄了一個沒有墓碑的墳,人死如燈滅,這個墳只不過是讓活人心裡有點安慰罷了。

而於芳菲則徹底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但談競沒有再費心尋找她的下落,金賢振應該會將她安排的很好,才會做出最後赴死的舉動。

「我說錯話了,給你賠罪,會長大人別不高興。」葛三爺一隻手動了動,滑進被子里,捋開了談競的一隻手,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了一個「愛」字,同時口中道,「以談會長的身份地位,女人還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要是不嫌棄,這事兒就包在兄弟身上,保管你滿意。」

愛雲館,衛婕翎!談競轉過頭,警惕地看著葛三爺:「我還真不知道三爺也做皮條生意。」

「嗨,哪能算是生意呢,禮物,充其量是個禮物。」葛三爺道,「不想要你也可以不要嘛。」

談競默了默,忽然諷笑了一下:「三爺前不久,應該是見過我們警察署左伯鷹署長了吧,那你應該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你不害怕?」

為了以後考慮,他身邊不能再出現一個有問題的人了。

葛三爺攤開手:「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麼好怕的?還是說你在害怕,你心裡有鬼?」

談競又把頭扭過去,再不說話了。他在被子下面反握住葛三爺的手,在他掌心裡寫:山頂。

「我有沒有鬼,自然有人會查。」他在查字上咬了重音,聽起來好像發了怒,「至於女人,三爺還是留著自己享用吧,我知道濱海但凡有身份的人都有情婦,你可以給自己再添一房。」

葛三爺哈哈大笑,將手抽出來,在他被子上拍了拍:「談會長幹嘛生氣呢?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嘛,我們是朋友,我當然不願意看到談會長有鬼了,你知道,咱們倆能交上朋友,那可不容易啊。」

他說著,又拍了拍談競的被子,起身告辭。等候在外的醫生護士們蜂湧進來,掀開被子為談競換藥,檢查傷口。一名護士自然而然地在談競胳膊上捏了一遍,彷彿是在檢查他是否因長時間卧床而肌肉萎縮,但她的手卻不著痕迹地從談競掌心裡劃了過去,然後又開始捏他的雙腿,甚至還將手伸到他身體下面摸了摸。

那是被葛三爺握過的手。

他再也沒有來看過談競,祝七也沒有。談競不知道葛三爺有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山頂的履歷毫無問題,陸裴明是個盡職盡責的聯絡員,他簡直將山頂從出生那一天起直到現在的所有精力全部翻了個明明白白。這個建國元勛在人生的每一個環節都循規蹈矩,除了他那個情婦。

談競又在醫院裡躺了半個月,他的傷口恢復狀況良好,很快便可以出院回家。

他出院的那一天,消失已久的棲川旬終於露了面,她瘦了一大圈,臉上難得顯出憔悴的氣色,穿白色和服的時候,臉色甚至和和服同色。棲川旬在他病床邊坐下,談競坐在床上,已經換掉了病號服。他臉色看起來比棲川旬還要好,就像重傷的不是他,而是棲川旬一樣。

「談君精神很好,」棲川旬上下打量著他,「看來這裡的醫生護士們將你照顧得很好。」

「多謝總領事關心。」談競道,「這裡的醫護人員很專業。」

棲川旬點了一下頭,然後不再開口,室內陷入沉寂,談競與她相對而坐,看著這個蒼白的女人,彷彿她連目光都是蒼白無力的。

「我們這樣子,真像是兩個傷心人啊。」很久之後,她終於再次開口,語氣輕的像是要飄起來,「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她的?」

「於芳菲。」談競低低地回答,「她先懷疑的。」

「啊,於芳菲。」棲川旬重複了一遍,「她同於芳菲幾乎沒有過接觸。」

「或許這正是旁觀者清吧。」談競道,他沒有讓棲川旬再次提問,主動講了於芳菲懷疑小野美黛的經過,這是一個精心編造的故事,從談競清醒的那天開始,這個故事便開始打腹稿,在他的腦海里一遍遍修改,直到他用吹毛求疵的標準去看待時,也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死人是最好的背鍋選項,因為不會有人能夠去找死人對峙。

棲川旬聽完了談競的故事,沒有表現出相信,也沒有表現出懷疑,事實上,她現在只能選擇相信。

「事情發生之後,我就一直在想,她是一個日本人,為什麼會做出背叛自己母國的事情。」棲川旬說著,從和服袖口裡拿出一個信封,「然後我專程回了一趟過,去見了她的母親和外祖父。」

她輕飄飄地笑了一下,說不清是諷刺還是茫然:「你知道嗎,她父親是個中國人。」

談競恍然:「難怪,她中文說的很好,甚至還帶了點南方口音。」

「她父親有個朋友,姓陳,名叫陳立夫。」棲川旬沒有回應談競地話,自顧自道,「從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一直在接濟他們母女,所以在她還沒有出生時,就已經背叛了母國……或許在她眼裡,日本是敵國,中國才是母國。」

談競忽然開口:「她母親呢?」

棲川旬抬起頭,談競發現她眼角已經開始有堆積的皺紋。

「在濱海。」

談競心中大驚,他一瞬間洞悉了棲川旬的打算,於是緊接著又問:「她曾經提到過她的外祖父……」

「兩個月前,去世了。」棲川旬道,「怕耽誤她,所以打算等她回家的時候再說。」

談競沉默了,他知道家人對於小野美黛的重要性,她甚至可以為了素未謀面的父親未竟的心愿,而慨然奉獻出自己的一生。

「我把她交給你了,談君。」棲川旬看著他,「這是個任務,之前我交給你很多任務,你從來沒有令我失望過,希望這次也一樣。」

「她已經死了,留著一個無用的母親幹什麼?」談競語氣漠然,「總領事不妨將那顆心臟交給她。」

「誰?」棲川旬皺起眉,然後從談競口中聽到了左伯鷹扯的那通謊話,竟然哭笑不得,「如果是真的,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小野她真的死在我面前……或許我真的會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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