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談記者,好久不見
天陰沉沉的,一層一層的烏雲堆在天幕上,顏色重的像是玉皇大帝蓋房子時丟下的建築廢料。小野美黛抱著包袱,站在人聲鼎沸的破碼頭上,感覺都不用自己的力量直立,只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能把她夾得立起來。
祝七在她身邊,張開兩隻胳膊護著她照前頭擠,葛三爺的船應該是第三或者第四入港的,趕早,而且不引人注目。
他嘴裡罵罵咧咧的,遇見人瞪他的時候,就把眼睛瞪得比對方還大,這幅兇相嚇退了不少人,使他們還算順利得擠到了船前頭。
「七爺,來了。」船上的夥計招呼他,然後揮著手趕人,給他騰道路,「鋪位都準備好了,聽說這次多了位爺?」
祝七點點頭,將小野美黛推到前頭,讓她先上甲板:「這位胡爺。」
夥計殷勤地同她招呼,伸手過來,要扶她。她本來想躲,最終還是忍住了,伸手搭在他手腕上,借了個力,輕巧約上甲板。
祝七隨後跟著跳過來,那夥計帶著他們去卧艙,兩人一間,中間一道帘子隔著,簡樸,但收拾得非常整潔。
祝七一見就皺眉:「沒個單間嗎?」
「啊,單間?」夥計一愣,「七爺,開什麼玩笑呢,咱這是貨船,不載客,上哪弄單間。況且三爺說讓您好生照料這位爺,那我總不能把您二位分開安排吧。」
祝七連連擺手:「叫胡爺自己住這一間,我去跟你們吳頭子擠擠。」
夥計沒反對,祝七是自己人,擠一擠不礙事,當下便痛快應了一聲。但小野美黛卻叫住他:「算了,七爺。」
她使勁壓低喉嚨,發出來的生意又粗又啞,不像個壯年男人,但也絕非女人的聲音:「就這樣吧,這不還有個帘子嗎。」
祝七還在擺手,叫她胡爺,可不能真的把她當成個男人看,且不論男女有別,就只礙著談競的面子,他也不能跟小野美黛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小野美黛堅持不鬆口,還說:「三爺的話你都不聽了?況且我還有事要跟你商量。」
話到這個份上,祝七總算服了軟,將自己的行李放到左邊的木板子床上,然後打發夥計出去,小野美黛親自去插上門,把帘子拉開。這艙里有張桌子,但沒有椅,她便坐在對面的床上,同祝七道:「我去延安。」
祝七看起來挺驚訝,那表情不像是作假。小野美黛便笑起來:「怎麼這副表情,我還以為三爺已經同你安排過,要不計一切代價勸我入伙呢,難道是我高看了自己?」
祝七連忙擺手:「說是說了,我就是沒想到我這還沒勸,您自己主動入伙了……我能問問因為什麼嗎?」
小野美黛笑了笑,沒搭這句話,轉而指了指祝七身邊的包袱:「密碼本,你們打算給重慶一份嗎?」
「當然給,而且要儘快給,早一天送到,就早一天起作用。」祝七道,「只是時間有限,來不及手抄了,我打算直接拍照片,然後把膠捲送過去。」
他輕輕拍了一下包袱:「膠捲量很足。」
小野美黛又問:「怎麼送,有渠道嗎?」
「放心吧,我們有聯絡方式。」祝七咧開嘴,露出一口泛黃的牙齒,「總不能叫你出面。」
小野美黛點了下頭,上次在領事館機要室里拍照,慌張又著急,越到最後,拍的照片越糊,倒數的幾張簡直看不清字,即便是洗出來,也得再經過一番破譯程序。
但總比沒有好。她和祝七分工合作,一人拍一部分,很快便拍完了全部。他們乘坐的船走長江水道,一路向西,在每個碼頭都有停靠。祝七帶著小野美黛從武漢下船,他將小野安置在商幫里,然後獨自出去送膠捲,回來后便出發,向湖北西北走,快速進入陝西境內。
他們兩人在離開商幫后都改了妝,因為祝七縱然有給她維持妝面的本事,他們手上也沒有足夠的工具。於是小野美黛恢複本色,換了身衣服,打扮成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跟在祝七身邊,叫他「當家的」。
越接近延安,祝七便越興奮,開始嘮嘮叨叨地同小野美黛講延安的日子。後者從來沒有深入過中國內陸,只聽著便已經足夠好奇,她原本是帶著對重慶的怨恨,一氣之下投奔延安的,但如今卻覺得這個決定未嘗不是一個好決定,在來的路上,她已經聽了很多有關延安的事情,不僅僅是祝七自己講的,這使她對那個早有耳聞,卻依然神秘的政黨充滿了好奇。
「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我嘴笨,說不好,反正你到了也會自己看,現在就剩一件事。」他們在西安停留了幾天,祝七又給了小野美黛一個信封,「三爺給你的。」
小野美黛伸手接過來,笑道:「你可給了我不少信封了。」
「最後一個,」祝七道,「都是三爺給的。」
小野美黛動手拆開了最後一個信封,信封很薄,只有半頁紙,最開頭寫著:情報員鐘聲,女,本名胡絆,留學日本……
她的經歷,套上談競的名字,然後隱瞞出身。小野美黛臉上的笑意隨著閱讀而逐漸消弭,最後了無蹤影。半頁紙很快就看完了,她整張臉像被冰殼凍住了一樣,將那張紙摜到地上:「我回重慶。」
祝七把信紙撿起來,但沒有看上面的內容,他早就知道上面寫了什麼。
「我的經歷不能見人?延安痛恨所有的日本人?我為什麼要佔用別人的名字?」她怒斥,「你應該早點告訴我,那樣我就不必折騰這一趟,在武漢時就可以直接回重慶!」
祝七將那頁紙放到蠟燭上燒盡,他看著小野美黛,緩緩道:「我們曾經俘虜了一位日本的外科醫生,後來他為我們一位師長動了手術。」
小野美黛怒氣未消,狠狠瞪著他,等他接下來的話:「延安接受並信任日本人,這是三爺的私心,談競將你託付給他,所以他希望你平安無事。」
小野美黛看著他,不可置信:「這是談競的意思,他讓我頂替他的名字?」
「這是三爺的意思。」祝七沒有瞞她,「談競給他一個任務,讓他不計一切代價護好你,所以三爺執行了這個任務。」
不計一切代價,小野美黛聽過很多次這樣的話,不計一切代價完成任務,不計一切代價殺掉這個人,她本來應該已經習慣了這六個字,但當它和自己聯繫到一起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六個字竟然如此陌生。
你也是別人不計一切代價的人。小野美黛心想,她又想去拿那張紙,但祝七已經將它燒成了灰燼,使她只能摸一摸桌面上遺留的黑灰。
「除此之外,三爺還有另一個私心。」祝七又道,「他希望你能在後方儘快擁有一個職位,方便將來……搭救談競,他可以再給談競一個名字,但民眾不會因為一個名字就原諒曾經萬眾唾罵的漢奸。」
「你們曾經互相保護,互相協作過,現在希望你們能互相搭救。」
小野美黛沉默了,她雙指用力,那些黑色灰燼便成了一場黑色的暴雨,從她指尖紛紛落下,她再用手一抹,漆黑的顏色便將原本桌面的顏色蓋得嚴嚴實實:「凡是搞情報工作的,大多都沒有好下場,中外同行都一樣。」
「你後悔了嗎?」
「或許有,但如果回到過去,再來一次,可能還會作出相同的選擇。」她搓著自己被染黑的指腹,「我原本以為我脫離了戰場,現在看來,原來只是加入了另一場戰役。」
延安失聯已久的高級特工「鐘聲」胡絆榮歸故里,她在讀大學時被烈士井繩吸收,加入黨派,隨後深入虎穴,盜取了一個又一個的機密情報,在隱秘戰線上,為反抗戰爭立下了汗馬功勞,直到身份敗露,不得不撤回後方。她受到了高級領導人的熱情接見,所有不為人知的努力和功績全部被表彰。後方的民眾不知道她具體做了什麼,但明白她是抵抗侵略者的大功臣,因此狂熱地追捧她,給她戰爭英雄一樣的待遇。而她也沒有辜負自己的努力,再次投身到情報工作中,將自己在一線積累的經驗和教訓用到實處,逐漸走上了頗具話語權的領導層。
她做完了葛三爺希望她做的事情,她成了一個有身份的人。
1945年,美軍登陸硫磺島,打響了在日本本土的第一場戰役,雖然在中國本土的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但淪陷區大部分日本軍隊已經陸續撤回日本,在自己的國土上負隅頑抗,抵擋美國軍隊的進攻,濱海也不例外。失聯半年之後,胡畔終於接到了談競的消息,那是一封情報,只發給她自己:烏篷平安出獄。
全世界都已經看清了,日本敗局已定,不僅是為護國戰爭付出過努力的所有人、所有黨派,甚至就連全世界都在關注這個飽經磨難的東方古國即將迎來的建國問題。胡絆在這個時候向組織提交了《關於戰後情報工作的幾點思考》,主動請纓,再次前往一線。她的申請很快被批准,「鐘聲」這個沉寂已久的代號重新啟用,離開延安的那一天,她心中忽然充滿了萬丈豪情,小布爾喬維亞情調捲土重來,她覺得自己像個中世紀的騎士,正策馬揚鞭,去拯救一個城堡。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投降,重慶國民政`府從重重大山中走出,重接接手了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度。戰爭時期的帳開始戰後清算,談競沒有辜負他「濱海史上最大的漢奸」這一稱號,在日本軍隊還沒有撤離的時候,就已經被抓進了監獄。
曾經的熟人在囹圄之中再次相見,他們曾經見過無數次面,在高檔酒會裡,在市政廳,甚至領事館,那時候每個人都衣冠楚楚,談笑風生,彷彿已經找到了最堅實的靠背。
談競是這群人里最鎮定的,他脫下名貴西裝,穿了一件洗褪色的藍色棉布長衫,在監獄里同人談天說地,從莎士比亞一路聊到易卜生的新戲,像個真正的文人。但與他對話的人大多魂不守舍,實際上,他們的人數也在一天一天的減少,算總賬的時間到了,出賣過靈魂的人,也必將留不住自己的肉體。
談競漸漸地成為少數存活者之一,一個月後,他轉了一次獄。這次的獄友全部變成了生臉,大多衣衫襤褸,像是把苦難都寫在了臉上。這次沒有人再被拉出去槍斃,他們一個接一個的收到了審判,罰款、坐牢、或者去做苦力,終於又剩下了談競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
他依然在牢獄中如魚得水,找人聊天,記者的本事就是三教九流都能搭上話,在前一個監獄里,他同人聊高山流水,在這個監獄里,他同人聊下里巴人,總之只有開口,就沒有冷場的時候。獄友們很快發現他識文斷字,因此紛紛開始叫他先生,求他代筆,給自己在獄外的親人寫信,並給他一些能入口的食物當做潤筆。
談競的字很漂亮,有時候興起,還故意用不同的書法寫字,這一封仿顏筋,那一筆寫柳骨,求他寫家書的獄友看不懂門道,但都能瞧出好來,還會爭相傳閱。
但求他寫家書的人越來越少,叫出名字的獄友也越來越少。他像是被人遺忘了,漸漸地,等待也失去了目標。他依舊在找人聊天,但那些高談闊論也逐漸變得像是勉力支撐的興趣,談競覺得自己的意志已經足夠堅定了,他不想讓自己好不容易熬過龍潭虎穴,最終卻崩潰在戰後的牢獄中。
他又開始新一輪的等待,等待審判自己的那一天。
上天這次沒有讓他等太久,很快,獄警便來叫了他的號,冷冰冰的兩個數字,如今代表了他整個人。
葛三爺彷彿這樣告訴過他: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他擁有過很多代號,各有含義,這麼多代號代表的都是他自己,但好像又各有分別。
「21號,21號。」獄警這樣喊著,他疑心自己聽錯了,反覆對了兩三次才回答:「在,21號在這裡。」
這間監獄的獄警已經不會向他投來厭惡憎恨的目光了,他看談競時的眼神和看其他犯人時並無二致,沒有絲毫多餘的感情。談競拖著手銬慢吞吞地走在兩名獄警後面,打量高牆裡的院子,惡作劇地心想,以他的身手,如果此時想要逃獄,這兩個面黃肌瘦的獄警應該不是對手。
審判庭設在監獄辦公區,小小的一間屋子,一個穿制服的女人坐在高台上,手裡的審判書立著,將臉完全擋住。談競拖拖拉拉地走到被告席坐下,帶他進來的獄警沒有留在屋子裡,從外面將門帶上。上首的女人開始念他的罪名,聲音默然,同樣毫無感情,但話一出口,就讓他心神俱震:「報社記者譚克己,1945年11月因偷竊報社公共財物入獄,情節嚴重,處15日拘留,並判處罰金300元。因審判當日,人犯已服刑21日,故當庭釋放。」
高台上的人念完了判決書,擋著臉的物事被她拿下來,露出那張眉清目秀的臉,長在那張臉上的唇角微微一動,好像是在笑,又彷彿即將落淚,迎來一場痛哭。談競分辨不出那張臉上複雜的情緒,只能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說:「談記者,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