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衛家老宅
談競曾經聽過震旦公學一位新聞學教授的講座,說英國報紙《泰晤士報》是英國上流社會的輿論權威,其報刊主筆辭職后,常常被邀請加入內閣,地位卓然,因此被稱為法國的「無冕之王」。
棲川旬在他對面說話的時候,談競忽然想起他聽這場講座時的場景,那位老先生的姓氏他不記得了,原本就不是特意去聽的,而是去震旦會朋友,誤打誤撞遇上,就順道聽了一遭。
那位老先生講新聞媒體,切入點頗佳,講的是古代宮廷上的權臣,因為掌握了皇帝每日的消息源,只讓君主聽到他想讓君主知道的消息,藉此來操控朝政。
講到這的時候,那位老教授忽然喘了口氣,接著說:「最可怕的不僅僅是操控朝政,而是操控君王的思想……而你們,台下坐著的諸位,不論你們是正在從事新聞行業的同仁,還是準備從事這一行業的學子,你們都是君王身邊的權臣。」
這個觀點讓談競覺得新奇且震撼,但他很快就明白這位老教授說的是對的,他們的確是君王身邊的權臣,因為他們掌握了信息,他們可以決定看報紙、聽廣播的那些「君王」們看的內容。
而那些內容,就是「君王」們以為的全世界。
談競想嘆氣,但棲川旬就坐在他對面,依然身著和服,妝容溫婉,說話時聲音輕柔,但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卻都重的像是一把錘,砸在談競的耳道中。
「棲川領事希望我跟進這個新聞。」談競道,「重點是報道領事館對衛氏遺產案的態度?」
「態度和行為。」棲川旬糾正他話語里的小瑕疵,「你與美黛一同去拜訪衛七小姐,更詳細地問這樁遺產案的前因後果,順便採訪一下衛大公子,問他對衛家義莊什麼態度。」
她說著,頓了一下,輕輕笑起來:「衛氏一族人口眾多,我想他應該很不喜歡將祖產分給窮親戚。」
好,衛大公子的態度已經不重要了,甚至說,他這個人也不重要了,他只需要將他的名字貢獻出來,按時出現在他要出現的報道里。
談競很爽快地點頭,還對小野美黛道:「小野秘書準備什麼時候去見衛七小姐,請事先知會我一聲。」
棲川旬微笑著看他們:「美黛會替我去邀請衛七小姐共進午餐,我希望談記者能在此之前,對衛大公子做一場採訪。」
她說著,微微皺了皺眉:「事情發展到現在,我竟然還不知道衛七小姐的名諱。」
「七小姐芳名婕翎,衛婕翎,衛家大公子喚衛應國。」談競將這兩個名字寫在白紙上,推到棲川旬面前,「領事應該對衛應國有印象,他之前因為鐵礦廠的事專程赴日跟外務省的部員面談過,會談日期什麼還是領事館經手處理的。您當時評價過他,說衛公後繼無人。」
棲川旬對這件事有印象,但她卻沒想到談競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我記得談記者沒有參與這件事。」
「我報道了這場會談,」談競道,「當時領事還不十分認識我。」
這話說的有點怪,但棲川旬聽懂了其間的意思——彼時談競還沒有被她重用,卻已經對領事館的事情非常上心了。
他這是在委婉地向棲川旬表忠心。
棲川旬不接他的話,而是將談競遞來的那張寫了名字的白紙隨手放進左手邊的一堆紙頁里:「去儘快辦成這件事吧。」
小野美黛與談競一前一後地離開領事辦公室,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連在棲川旬面前裝出來的和煦氛圍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小野美黛很不喜歡談競,對於這一點,談競心知肚明,因此他除了禮節性的招呼與問好外,向來是儘力避免與小野美黛產生交集。
小野美黛在自己的辦公桌后落座,談競對她點了下頭:「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他腳步不停地從辦公桌前走過去,伸手拉開門,壓根不等小野美黛回復什麼,像是不願在她跟前多留一刻似的,拉開門就走了出去——生怕小野美黛看不出,他其實也不怎麼待見她。
小野美黛定在第二日午後前去一元橋衛家老宅拜訪。衛七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還在衛家老宅里住著,但衛大公子卻在自己的親妹子一紙訴狀將自己告上法庭后,便搬出老宅,帶著嬌妾到愛舍麗街的洋宅去住了。
衛家的洋宅跟老宅各據東西,橫跨了半個城。小野美黛先往日報社打電話,著意問談競,有沒有訪到衛大公子。
「正準備下午過去。」報館里有同事在,他便省略了小野美黛的名字,直接稱呼為「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去一元橋?」
「我還沒有決定,」小野美黛道,「談記者先講衛大公子的採訪稿寫了吧。」
她想單獨見衛七小姐,不願與談競同行,掛了往報館的電話,緊接著便撥衛家老宅的電話,言語里頗為客氣,說請衛七小姐賞臉賜見。
衛家內宅是老衛公的一個老姨奶奶跟衛家大奶奶共同當家,這位老姨奶奶是打從衛家老太太、衛應國的親娘去世后,便跟著服侍老衛公的,有老頭撐腰,自然在衛家說一不二,但她自己很清楚,老衛公黃土埋到脖子梗,指望不住,因此很早將衛應國的原配、衛家大奶奶劉氏奉承的很好。如今雖然是兩房並尊,但這位老姨奶奶充其量只佔著一個名份上的尊,真正說了算的還是衛應國的媳婦。
衛應國帶著嬌妾搬出老宅,卻將衛大奶奶扔在家裡,劉氏早就橫生了一肚子怨氣,她不覺得是丈夫薄情,反倒將賬都算在了衛婕翎身上,往日還維持著一些虛情假意的姑嫂情分,如今算是徹底撕破了臉,連她的月錢都停了。
接小野美黛電話的正是那位老姨奶奶,聽到是找七小姐的,當即就變了臉色:「衛七死了!」
小野美黛被她言語里的煞氣嚇了一跳,但仍有禮有貌地開口:「煩請老夫人代為通報,我下午攜禮登門,請衛七小姐賞臉見我。」
「我們家沒這號人,」老姨奶奶道,「你也不要來,來了也美人見你。」
小野美黛依然好聲好氣:「老夫人說這話,是因為遺產官司的事情嗎?」
「我們家也沒有什麼遺產官司!」老姨奶奶怒了,她不知道小野美黛的身份,還當她是衛婕翎的手帕交,「你是哪家的女囡?聽不懂人話嗎?別多管閑事。」
小野美黛輕笑了一聲,溫和的語氣里透出一點煞氣來:「老夫人,我是日本國駐濱海領事館總領事棲川先生的秘書,我們總領事要見七小姐,這恐怕不是你能擋得住的。今天下午四點,我親自到府上拜訪七小姐,請老夫人代為轉達,若是這次會面出了任何問題,老夫人,我想衛大公子不會為了你而跟領事館作對。」
下午三點鐘敲過,午歇的人該醒了,小野美黛便出門,坐領事館的車到一元橋去。衛家財大氣粗,一元橋有半條街都是他們家宅子,大門輕易不開,尋常貴重訪客走的都是二門。但小野美黛不,她上午才對衛家那個老姨奶奶撂了狠話,此刻偏要開正門,用以彰顯領事館的地位。
衛家門口烏央烏央集了一堆人,老姨奶奶在,衛大奶奶也在,都對小野美黛殷勤的很。
但衛七小姐卻沒有親自來接,她只派了個婆子來,那婆子身上穿洋布,顯然在地位不低。
「大奶奶請回吧。」小野美黛對她微笑,她一手背在身後,腰背挺直,下巴微微抬起,使那個微笑看起來有些倨傲,「大公子那邊,領事也會派人會見的。」
劉氏跟老姨奶奶對視一眼,兩人皆是忐忑,但小野美黛卻瞅著她們,又道了一句:「大奶奶還不回,是想跟我一起去見七小姐嗎?這恐怕不太方便。」
劉氏這才賠笑:「不不,我不耽誤秘書小姐跟我們七姑說話……」
她又看了一眼那個老姨奶奶,低聲下氣地代她向小野美黛賠不是,說老太太年紀大,糊塗了,讓小野美黛別往心裡去。
衛家這個老姨奶奶頂天也就四十齣頭,只不過是因她輩分高,這才加上那個「老」字抬輩用。但劉氏給了台階,小野美黛也不能得理不饒人,便對著老姨奶奶和善地笑一笑,道:「我情急之下說話重了些,衝撞了老姨奶奶,也請您寬恕我。」
兩方又是一番客套,眼見著小野美黛表情愈發不耐煩,劉氏才帶人都退下去,只留了衛七派的那個婆子服侍她。
小野美黛邊走邊問:「七小姐在哪?」
「接您電話前,才接了一位記者先生。」婆子引著她往會客廳走,「現在正跟七姑說著話呢。」
「記者?談競?」小野美黛停住腳步,「是濱海《潮聲日報》的談記者嗎?」
婆子「哎呦」了一聲,看起來驚喜異常:「您果然認得他,方才您說您要來,我就跟七姑講,要不就先讓談先生回去,先緊著見小野秘書,但談先生說他跟您是老相識,可以一起見面的。」
小野美黛頗為厭惡地哼了一聲:「他胡說的,我跟他並沒有多熟識,勞煩你跟七小姐說一聲,我改日再來。」
婆子的臉色都被她嚇白了,如今在濱海地頭上,為日本人工作的中國人尚還得罪不起,就更別說日軍高官身邊位高權重的秘書……不說旁的,就只看衛大奶奶和老姨奶奶對小野美黛的態度,她就知道這人不是個善茬。
婆子這麼想著,臉色越來越白,額上汗出如漿,到最後竟然雙膝一軟,噗通跪到地上:「大人……大人饒了我吧,我什麼都不知道,我……」
小野美黛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一步:「你在幹什麼?」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跟我們七姑沒關係,大人要罰就罰我……」婆子給小野美黛磕頭,結結實實的,腦門上都破了皮。
「我沒有要罰誰,這事情與你原也沒關係。」小野美黛彎下腰去,手忙腳亂地扶她,「你起來。」
「這是怎麼了?」一道年輕男子聲音不近不遠的響起,還含著些微笑意,「怎麼引個路還引出罪過來了呢?」
婆子聽到那聲音,立時就急了,她轉過頭,臉上涕淚交加,狼狽不堪,聲音尖利地指責他:「我們家好心好意地待你,你怎麼能這樣坑我們?」
語畢又回過頭來扯小野美黛的褲管:「大人……大人我們真的不知道……」
「原來是因為我……」談競驚訝地走過來,看著小野美黛的臉,「小野秘書不願意見我?那我走就是了,何必遷怒他人?」
他彎腰將那婆子強行攙扶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方白手絹來交給她,讓她擦拭淚水整理儀容,然後語氣溫和地安撫:「這事與你沒有關係,與七姑更沒有,安心就是。」
小野美黛此刻被架在高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外間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早就驚動了衛七小姐,她正在會客廳前遠遠站著,滿臉驚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