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當機會來敲門 16.帝國餘輝

?苻堅還是那個苻堅，然而前秦已經不是那個前秦。可以說，淝水之戰的失敗，直接毀掉了苻堅和王猛多年改革的成果，也使前秦當初反對南征的大臣們所擔心的那些隱患全部成為現實難題。

384年正月，慕容垂借平定丁零叛亂之機，脫離苻堅，以復興燕國為口號，集結鮮卑舊部，於滎陽稱燕王，史稱後燕，其後定都中山。一代戰神，歷經坎坷，終於抓住了五胡亂華的尾巴，開始了一段屬於自己的時代。

384年三月，慕容俊之子慕容泓同樣以復興燕國為口號，在關東起兵，建立西燕，慕容衝起兵響應。由於西燕影響範圍小、實力弱，史學家並不將其計算在十六國範圍之內，但是它的存在和前秦的滅亡密切相關，所以在此記之。

同年，羌人貴族姚萇由於在鎮壓慕容泓叛亂的行動中遭受失敗，受到苻堅責備，也被迫反叛，在渭北地區稱大將軍、大單于、萬年秦王，建立後秦政權。

舊亂未平，新亂又起，滿朝文武盡皆一臉忠貞，然而苻堅卻誰也不敢派出去獨領一軍了，只好親自率軍平叛。戰事初期進展順利，前秦軍一度切斷姚萇軍水源，致使許多士卒渴死，使其軍危人懼。然而正是在關鍵時刻，天降大雨於姚萇軍中，積水三尺，並且，出其軍營則暴雨驟減，水不盈寸。當時苻堅正在吃飯，得知消息后再也無心進食，仰天怒吼：「蒼天無心，何故降澤賊營！」

蒼天是否有心我是不知道的，但是，人要是走了背運，喝涼水都是會塞牙的，苻堅居然敢吃飯！

雙方形勢逆轉，姚萇軍心大振，越戰越強，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苻堅卻損兵折將，苦苦支撐。

在兩軍鏖戰之際，接手了西燕的慕容衝進軍至長安城外，殲滅秦軍數萬人，佔據阿房城。久戰不利的苻堅只能撤軍回守長安，然而卻坐困孤城，面對的是愈發糜爛的局面。

慕容沖和苻堅的關係是曖昧且微妙的，既有亡國受虜之恨，又有枕席胯下之辱（或許是恩），此中細節不可描述。總之，慕容沖很惦記苻堅，掌控西燕之後，立即領兵來攻；苻堅也很念其冷暖，登城臨望之際，想到軍旅苦寒，送慕容沖錦袍一件，以示舊情難捨，惦念萬分。

已經是兵臨城下的時候，苻堅居然還希望通過聯絡個人感情來贏得喘息之機，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同時也暴露了苻堅內心的純潔，幼稚且單純。事實上，慕容沖對苻堅的感情，直接導致了他在攻克長安后，縱兵行兇，血洗了長安城。

「孤家以天下為任，怎能看這一袍小惠。如果你束手來降，我們慕容家對待你也不會比你從前待我們家差。」這是慕容沖收到錦袍后對苻堅的回復，以天下為任！

苻堅氣得幾乎吐血，大叫：「悔不用王景略和陽平公（苻融）之言，使白虜（鮮卑）敢猖狂如此！」然而，此時此刻，除了狂怒和大叫，苻堅已經沒有辦法收拾局面了。

而且，在得知慕容沖領軍來攻之後，長安城內的鮮卑人也開始蠢蠢欲動，深受苻堅厚待的前燕亡國之君慕容暐正積極聯繫遺民舊部，策劃刺殺苻堅。直到消息走漏，苻堅才將長安城中慕容家族及鮮卑男女老幼盡數剿滅。

那時，想必苻堅滿心都是悔意！

原來，無論多少恩惠，都無法彌補亡國滅家帶來的仇恨。

自此之後，中國的歷史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滅人國者如果不忍心對亡國皇族斬盡殺絕，勸諫者往往以苻堅「柔仁邀名」為例，致使後代亡國皇族少有保全者！、

國亡則族滅！

攻城戰打的很辛苦，慕容沖親自率眾登城，苻堅也全身甲胄，親自督戰，而且，飛矢滿身，血流遍體。數月之間，關中地區煙塵四起，百姓死傷無數。

圍城日久之後，長安城開始出現了斷糧困境，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苻堅傾其家底設宴款待群臣，沒多少吃的，連在前線作戰的將領也分不到幾片肉，大家把肉塞進嘴裡，不敢嚼，更不捨得咽下，待回到家中時「吐肉以飴妻子」，可以想見當時苻堅情形之凄慘悲涼。

長安城守不住了，病急亂投醫的苻堅聽信讖言「帝出五將得長久」，留太子苻宏守城，自己從長安出奔五將山（今陝西岐山西北）。慕容沖隨即攻破長安，縱兵大掠，死難者不可勝計。負責留守的太子苻宏逃往武都（今甘肅成縣西），后投奔東晉。

逃到五將山的苻堅並沒有得到他想要的「長久」，沒過多久之後，姚萇即派兵圍困五將山，將其活捉。

在索要玉璽及要求禪讓被拒后，公元385年八月，姚萇將苻堅殺死在新平（今陝西彬縣）一座佛寺內。死前，為避免一同出逃的兩個女兒受辱，苻堅親手將她們殺死。幼子苻詵及寵妃張夫人自殺殉國。

為掩蓋弒君罪行，在殺死苻堅后，姚萇謚苻堅為「壯烈天王」；同年，苻堅庶長子苻丕即位，謚苻堅為「宣昭皇帝」，上廟號「世祖」；遠征西域的呂光得到消息后，謚苻堅為「文昭皇帝」。

在殺死苻堅的兩年以後，屢戰屢敗的姚萇在和前秦苻登的戰爭中終於打了一次勝仗。公元387年十二月，後秦將領姚方成活捉前秦雍州刺史徐嵩。本想勸降，結果反被徐嵩一頓臭罵。姚方成惱羞成怒，分三次將徐嵩斬殺，並把俘虜的前秦士兵全部活埋，妻女盡皆賞賜給己方將士。姚萇得知消息后，將已經死了兩年多的苻堅從墳墓中挖出來，鞭屍無數，然後將其衣服扒光，用荊棘包裹，隨便挖個土坑埋掉完事。

大哉前秦，其興也勃，投鞭斷流，勢吞天下；其亡也速，一場戰爭的失敗，龐大的帝國就瞬間從巔峰跌入低谷，分崩離析，萬劫不復。本該是流芳千古的君王，落到連妻子兒女都保護不了的境地，死後更受鞭屍裹荊之刑，何其凄慘，何其悲壯！

前秦的失敗，其根源不在於所謂「華夏正統」，也不在於實力對比，回顧整個五胡十六國時期，前秦帝國應當算是最清廉、最有活力、最為得民心的國家，在長安圍城戰時，全城百姓都甘願和苻堅共存亡就足以說明問題。

主要問題，在於苻堅自己。

首先，前秦帝國立國之初就已經被苻堅建立在泥沙之上。

中國歷史上的每一個實權人物手上都有一支惟其馬首是瞻的骨幹力量，而苻堅恰恰缺少這種東西。為支持王猛毀掉了自己賴以起家的舊的絕對忠誠的骨幹力量：氐族豪強，卻沒能培養出一支新的、絕對忠誠於自己的骨幹力量來代替。以至於在淝水之戰後，苻堅竟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何打算，更不知道該去投靠誰。他有打破舊世界的魄力，卻沒有維繫新世界的能力。

其次在於思想上的偏執，我們應該注意到，苻堅這個人無論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不留後路，支持王猛就全力支持；打擊貴族就狠狠打擊；對待手下仁至義盡，發慈悲就慈悲到底；決定南征就不顧反對全力南征等。這就造成了部下對苻堅給予的恩惠認為是理所應當的現象產生，不會感念他的恩典，一旦苻堅戰敗失勢就會全體叛變，而戰敗的苻堅卻沒有退路可走。

事實上，除了當年被狠狠打擊的苻氏宗族尚還忠心，出兵救援外，並沒有幾人忠誠於他（淝水之戰後，張蚝、呂光、慕容垂、姚萇等都先後獨立，苻堅所搜羅的人才沒有一人為他「盡忠」不降），後來被困長安，苻堅終究沒有等來援軍，只有那些平時感激苻堅恩義的平民甘願為其效死。正應了那句老話，「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儘是讀書人」。這不能不說是苻堅這位一代偉人的巨大悲劇。

其三，苻堅有仁慈之心，而無防備之念。

苻堅是個好君主，正是由於他推行仁政，結束了他的前任皇帝苻生的暴虐統治，才解救民眾於水火，經濟得到發展，從而贏得了民心；正是由於他禮賢下士求賢若渴，才網羅了一大批人才，前秦才得以強大起來。

但是，苻堅固然無害人之心，卻也無防人之心。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在苻堅眼裡，只要自己待人以善、以誠，推心置腹，別人也會這樣待我。殊不知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正人君子也許會對你感恩戴德知恩圖報，而卑鄙小人則有奶便是娘，很世俗很功利，不會跟你講情義。你如果有利用價值，如果對他好還則罷了，如果一旦失勢不會再給他帶來好處，或者十件事只辦了九件，有一件事情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他就會翻臉不認人，露出白眼狼的嘴臉。

遺憾的是，苻堅只知道獻出一顆愛心，捧出一片仁慈，放棄了必要的警惕，對任何人都不設防。須知「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王猛臨終時曾有告誡：「鮮卑（慕容氏）、羌虜（姚氏），我之仇讎，終為大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苻堅始終不以為然，終究自食苦果，遺恨千古，令人扼腕嘆息。

苻堅死的時候，姚萇手下「後秦將士皆為之哀慟。」偉人的魅力並不因為民族間的矛盾或國家間的仇恨而有所淡化，在中國歷史上，即便淪落到眾叛親離的境地卻仍能讓全體敵人為之流淚的君主，苻堅恐怕是惟一的一個。

苻丕即位后不久，由於內亂出逃，反而在途中被東晉將領截殺。之後，苻堅遠房族孫苻登即位稱帝，扛起了前秦復國的大纛，和姚萇進行了漫長而精彩的「狐狸與刺蝟的戰爭」，直至身死國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