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十五:正反4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駙馬!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殺妻滅子良心喪,逼死韓琪在廟堂,將狀紙押置在了某的大堂上!咬緊了牙關你為哪樁!」
大院里的樹下,一個老人躺在搖椅上,手拿著一把破舊蒲扇扇風,哼著戲詞,不時拿起身旁石桌上的茶壺喝一口茶湯。
許昂靜靜地看著,臉上是複雜神色。
老人察覺到了來人,掃了一眼,目光落在許昂身上許久,長嘆了一口氣,「昂子,你還是來看我了。」
「昂子?」江天聽到這稱呼,十分想笑,但還是憋住了。
許昂無奈的白了一眼江天,然後重新看向老人,「這麼多年了,您還是,喜歡這段,爺,爺爺……」
許進老人笑了,擺擺手道,「這麼多年了,也只會這一段。」
許久的靜默無言。
說來奇怪,當許昂決定回柳生鎮見他的爺爺時,心中卻是沒了多年前的憤怒和厭惡,更多的反倒是害怕。
他很怕時隔多年,自己又要再一次面對自己的親人是殺人兇手的現實。
時間能撫平傷口,但消不得那些心間的隔閡。
「我坐牢二十年你沒來看過我,出獄這七年你也是只在我七十大壽那天來這坐了一會兒,今天這稀鬆平常的日子,怎麼倒是帶著朋友來看我?」許進看向江天,眼神里藏著凌厲,「還是,柳生鬼,又出現了?」
江天被許進的目光刺得背脊發涼,這才驚覺自己面對的可不是什麼慈善老人,而是二十七年前的柳生鬼!
「李鏡清,死了。」許昂淡淡地說。
「是嘛……」許進似乎並不意外,從躺椅上費力坐起,失神的看著地面,「死了……也是,早該死了。」
「有一些事,我想問清楚。」
「你不用問。」許進笑著說,「我自己說清楚。」
茶壺的水流回二十七年前,化成眼淚,滴落在陳國碳化的臉上。
李鏡清將手銬戴在了許進的手上。
「說說吧,老許,或者說,柳生鬼!」李鏡清在許進的身旁坐下,「你是怎麼殺掉林偉的?」
「不應該是我先問你,為什麼說我是柳生鬼的嗎?」許進向李鏡清要了一根煙。
「之前我曾說,林偉和小陳是單線聯絡,除小陳外本不該有人知道。」李鏡清拿出打火機給許進點上煙。
「但是,你知道,我也知道。」許進深深吸了一口,「說起來這個林偉真是倒霉,當個卧底,結果這麼多人卻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許進盯著李鏡清,「我知道,是因為有次小陳有事不好抽身去接頭,他相信我而讓我去和林偉碰面。而你李鏡清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林偉在毒販團體中的上線,就是你!」
李鏡清也點燃了一根煙,似笑非笑的抽了起來,「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一直對林偉有懷疑,所以便跟蹤他,直到我發現有一次你和林偉在酒吧秘密碰面。我問過小陳,他確定的跟我說公安局裡面除了他和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時,我才推斷出一些可怕的事。」
「林偉早就反水了。你暗地裡從事販毒多年,早就看得出林偉的真實身份,卻不動手解決掉這個麻煩,反倒是真的將林偉拉進販毒團伙,讓他當起了兩面棋子!」
「林偉該死,因為他販賣毒品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而你李鏡清則更該死,身為公安局局長,吃著公家的飯,干著兩面的事,你造就了千千萬萬個林偉,卻苟活至今,也是太便宜你了。」
李鏡清靜靜聽完許進的話,將煙頭掐滅,臉上是詭異的笑。
「老許,可惜啊,可惜啊,你沒有證據,但是我有。」李鏡清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省裡面派來的專家團隊在林偉的頭骨上驗出了你的指紋,沒想到吧,現在技術越來越先進了,顱骨上那枚經過高溫烘烤后的殘破指紋竟然還能復原,真是厲害。」
「那可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許進苦笑,「我知道我可能逃不掉,但你為什麼要害死小陳,他,根本就不該死啊!」
……
「小陳不是您殺的?」江天吃驚的問道。
「小陳是我的助手,勤奮,有上進心,是個很好的年輕人。」許進神色悲傷,「他不是被柳生鬼……被我殺死的。」
許昂冷笑一聲,「你還是覺得自己是柳生鬼嗎?」
「我是人還是鬼很重要嗎?」許進看著許昂,「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反對你當警察嗎?」
「難道不是因為你曾經是警察,最後自己卻做了違反法律的事,從而不喜歡警察這個職業嗎?」
「錯!我就是怕你走上小陳的老路!」許進激動的吼道。
許昂呆住了。
「當年,小陳就是因為覺得自己是一個警察,認為自己需要為了正義,為了法律去除暴安良。可是,現實告訴他,他錯了。」
「我了解到林偉的兩面身份后,便殺掉了他。小陳通過對林偉遺物的調查,也發現了李鏡清的真面目。當然,那些線索是我故意放進去的。」許進雙眼通紅,「我原本以為能和小陳一起順藤摸瓜將李鏡清一舉拿下,可是,我還是低估了李鏡清。」
「我猜,在你和陳國準備對李鏡清下手前,李鏡清動手除掉了陳國吧。」江天淡淡的問道。
許進點頭,低頭看著地面,「小陳很固執,他說他是一個警察,警察就是要用法律去抓壞人的,可是現實卻告訴我們所謂正義只是自欺欺人的狗屁玩意,惡人照舊可以憑著通天的本事顛倒黑白,不論正反,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就是那桿尺。」
「所以你才會……」許昂欲言又止。
許進仰天大笑。
「我看著李鏡清披著正義清廉的皮,行著罪惡腐敗的事。」
「我看著林偉揣著小陳那單純的信任,卻昧著良心干著兩面三刀的事。」
「我看著那規章制度,它告訴我逮捕罪犯,卻用證據把我困死在無能為力的邊緣……」
「我想我應該是小說中的人物,懲惡!揚善!鋤奸!我不在乎我到底是人是鬼,我到底是正面還是反面,我到底是黑還是白!」
「如果法律只是聰明人用來保護自己的工具,那我寧願墮落為柳生鬼,送真正的惡人,下真正的地獄!」
「昂子,我知道你懷疑我,但我沒有殺李鏡清,他雖然該死,我也很想親手殺了他,但我老了,有心無力,只能時常寄些照片去嚇嚇他,讓他過不安生罷了。」
……
省公安廳,審訊室。
「他很害怕。」
張賢帶著手銬,無力的癱在椅子上。
「雖然署名是『柳生人』,但我們還是知道,是他寄過來的,是那個鬼。」
許昂看著張賢,「我們之前犯了先入為主的錯,相信了你的話。李鏡清收到信后情緒穩定,然後突然間怪異自殺,從而產生了太多不可解的疑點。但是,如果實際上李鏡清在收到那封信后其實是十分害怕,情緒異常,那就勉強合理了。」
「但因此我有了另外一個假設。」江天接著說道,「李鏡清極度恐懼之下,不一定會害怕到自殺,不過若是枕邊人在旁教唆誘導,使他因為當年做過的事而愧疚,恐懼,深陷其中的話,難保不會做出什麼事來。」
張賢苦笑點頭,「其實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走出來過。近幾年,那幾天前後,那個鬼都會寄照片過來。所以那幾天他晚晚都會做噩夢,夢到林偉,夢到陳國,夢見很多故人都來找他索命。」
「當年其實是李鏡清買兇殺陳國,找人作偽證,是嗎?」
「對。」張賢雙目失神,「還有林偉頭骨上的指紋,其實是沒有辦法復原的,他用了手段,買通了檢驗的人,嫁禍給許進。」
「李鏡清怎麼知道許進是柳生鬼?」江天焦急的問。
其實江天心中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案子還有太多疑點,但無疑這個問題是最令人費解的。
「有些人,他成了鬼,自然就和人不同了,一眼就看得出來。」張賢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什麼意思?」許昂不解。
「自古以來,縣誌記載,自秀才碎屍案至林偉被殺案,已有二百三十人死在柳生鬼手中,這麼多年,這麼多人,這麼多罪,只寥寥十三案是真正有真憑實據的,其他的案子,無人證,無物證,只用一張認罪書就可以蓋棺定論。」張賢冷笑道,「這是我先生早些年說過的話。」
「所以,李鏡清其實也是柳生鬼,是嗎?」江天喃喃道。
「柳生鬼是判官,用自己的觀念審判世間的正反黑白。」
「我來自首,不只因為李鏡清他勾搭女學生而懷恨在心,趁機教唆他自殺然後心中有愧。」
「還因為我意識到,我自己也成了鬼,可悲的困在莫須有的自我執念之中……」
……
一枚硬幣,究竟哪一面是正,哪一面是反?
一件事情,究竟怎麼做是對,怎麼做是錯?
一條道路,究竟如何看是黑,如何看是白?
這個故事,你看是錯綜混亂,還是清明井然?
我自詡正義,機械地揮動一把絕對的刀,用一個標準審判所有人。
紅塵莽莽,卻在我眼中只剩下可憐的兩個屬性。
你在最後一刻讓我從鬼變成了人,卻仍是行屍走肉般用別人的經驗來讓我活著,何苦如此下賤?
柳生鬼從來不死,因為總有人狂妄偏執,至今活在自己的夢裡。
用自己的認罪書,定別人的罪,然後告訴他:
我是正面……
你是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