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門灧澦歌
?春朝三峽。峽中薄霧空濛,兩岸青山崢嶸,草木隱約有了繁榮的痕迹。
三峽從來鍾靈毓秀,三峽卻也路途兇險。自蜀而下,當先所遇便是瞿塘峽,別稱夔峽。此峽兩岸欲合未合,狀若天門,故又俗稱「夔門」。峽中蔭天蔽日,水道至狹,窄處不過數十丈。上游萬千之水浩蕩而來,至此被收於一束,是以峽中急湍似箭,旋渦處處翻滾,水下又隱伏暗礁無數,直是一路險象環生。
偏在這夔門險要處,江心立一兀然巨石,奔騰迅決之水,徑向它衝擊而去,正是灧澦堆。行舟至此,若稍有不慎,便是舟毀人亡的後果。民謠有《灧澦歌》,歌雲「灧澦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灧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只是這數百里煙波,兇險何止一處灧澦堆?古往今來葬身此峽者,何可計數?
一葉扁舟,江心飄搖。有船工立於舟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江面,原見礁灘便即避開,此番灧澦在前,他卻不躲不避,直直地便要撞將上去了,只引得舟中客人失聲驚呼,連叫「要命」。
舟中客人驚呼不已,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恰在此時,岸上山林傳來一陣女子歌聲:
「高高山上喲,一樹槐。
手把欄杆噻,望郎來。
娘問女兒啊: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噻,幾時開。」
歌聲雖稱不得曼妙,卻爛漫率真,兼著峽中微雨,霧色輕漫,倒別有一番意趣。只是舟中客人哪有心思聽取山歌,不過閉緊雙目聽天由命了。說時遲,那時快,船工一篙點在礁石上,小舟便輕輕巧巧地避開了,人與船皆是安然無恙。
「呵呵……只道夔門雄壯,夔門山歌卻多情!」原來舟中還有一人。雖不見人,聽那聲音卻極是清雋溫雅。
船工聽了,笑道:「也教湛相公見笑了!我們這邊下至八九歲娃娃,上至八九十歲阿公阿婆,誰沒有唱一輩子山歌?誰沒有一肚皮的山歌?湛相公,我們的山歌好聽么?」
「好聽!好聽!」湛相公學著船工的口音應道,彎腰走出艙外,抬眼處,攸爾而笑。只這一笑,恰如世間最明媚的春陽,那江中微雨輕霧,似也因這一笑而乍然分開,露出一番濯錦之容。那樣容貌,便是三峽上最嬌艷的春花也應羞愧。然而,這等整麗容顏之下,兩鬢卻已斑斑。那般滄桑,便是三峽上最經風霜的松柏也難比擬。
「爺倒是好興緻,只是嚇煞我也!」舟中探出一人,便是那呼喊「要命」之人。那人掀鼻闊面,蓬髮虯須,面色沉若黑鐵,眼中凶光畢露,惡鬼般的形容,極是醜陋猙獰。他身量又極碩大,舟中巴掌大的地方被佔去一大半。拍拍胸口,那凶神自嘲:「我聞道三峽險惡,竟不知險惡至此!虧我當年也在海上干過那不要命的營生,怎樣的風浪不曾見過?今日真真是丟臉!」
峽中昏暗,這凶神一身的煞氣,又陰森了幾分。船工本與湛相公笑語著,才一聽聞他的聲音,後背陡然升起一陣惡寒,心下打了個激棱,當即噤聲。凶神哪會在意船工,只嘿然而笑,笑也不能讓他美上幾分,愈發地醜陋了。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湛相公背向他淡淡笑著,也不回頭,只道:「孟飛,這世間險惡處,何止三峽?」
「爺又說起這話來了!依我老孟看,有路就騎馬,有水就行船,實在不行還有兩條腿呢!」孟飛率然而答,見湛相公沉默不語了,只好訕訕笑道:「爺說的自然有理,這江頭風波我是領教了!」
湛相公淡淡地笑著。正在此時,幾聲猿啼入耳,哀哀切切,他便道:「酈道元曾記『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現下聽來,當真如此!」許是無端被勾出許多愁思,他只望著沉沉江水,默默地又不作聲了。彼時江風正急,吹得衣袂獵獵作響,有一剎那,讓人誤以為他將蹈水而去。
孟飛本是粗豪無知之輩,不明白原本言笑晏晏的湛相公,何以頃刻之間倏然沉寂,渾身透出疏遠與淡漠來。好在相隨已久,他也早已習慣這人古怪的性情,只把他當年那句話牢記在心底。
當年,他曾問湛相公:「你為何收我在身邊?」湛相公便說:「也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若身邊有個人,還能與我收屍,不至讓我曝屍荒野,去得太過凄涼。」
時隔許多年,孟飛依然記得他說這話時,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若結著千年的寒霜與悲愴。
湛相公又哪裡知道孟飛心中所想。這個形容醜陋卻忠心耿耿的隨從近來似乎有些沉默,很是異於往常,只是他已無心思照料孟飛情緒。近來毒發頻繁,他自知是大限將至,是以決定回到揚州。揚州是他的故鄉,也是傷心之地。多年浪跡天涯,投荒萬死,他只道早忘了故鄉模樣,未料死期將至之時,揚州的影子愈發清晰起來,才明白這許多年來,他不過是將揚州刻意遺忘,錯把他鄉認作了故鄉。
他終究是要落葉歸根的。
湛相公閉目凝神,深深地吸了口氣,夔門的水氣一如當年那般濕潤。細細說來,他是二入夔門,二返揚州了,只是當年的他意氣風發,如今卻是垂死之軀。想他當年,也曾壯志凌雲,未料到頭來落得半生潦倒。湛相公失神而笑:若那年葬身在這瞿塘灧澦中,或許我也不至受此熬煎報應了。
許是峽中水氣浸潤的緣故,湛相公的眼角有點濕濕的。他微微仰頭微微睜眼,頭頂陰沉一片,天日不見。
「原來,我不過是世間一無用人罷了!」湛相公喃喃自語,聲音淹沒在夔門獵獵江風中。
風勁湍急,偏在此時,一聲尖銳的刺響破空而來。湛相公面色陡變,一把扯過毫無察覺的船工,左手一揮,一支羽箭深深沒入船舷,兀自微微地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