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光別墅
最近一個星期,蘇北坡就象揀到寶,走路也笑,賣鍋子也笑,看見北緯總裁也會笑。以至於北緯極以為自己臉上有墨跡,對著鏡子東照西照,在完全肯定自己很正常以後,北緯極好奇心更濃,蘇北坡一定有開心的事。
好不容易做到蓮華盛世下班,蘇北坡換下蓮華盛世工作服,走到到街對面,買了兩個麵包,上了129路公交車。星光別墅在郊外,收班車是十一點半。如果不快一點,會趕不上收班車。上次來星光別墅,清潔沒做完,就被北緯極嚇跑了,所以,蘇北坡知道收班車是十一點半。
畢竟來過一次,熟門熟路。她打開浴室門,往盥洗池裡放水,擰上水籠頭,浸入毛巾,擰乾。誇噠誇噠走到落地窗戶前,整條毛巾鋪上去。往上推,向下拉,收了毛巾,趴在明亮的玻璃上仔細看看,輕輕呼出一口氣,吹掉窗子上細微的灰塵,她的眼睛象月亮,彎彎的亮亮的。粉紅的嘴唇也象月亮,彎彎的亮亮的。
北緯極坐在書房裡,透過面前的落地玻璃,看見蘇北坡。
其實,北緯極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常常往星光別墅跑。也許,這裡的空氣很好,這裡……靠山傍水,會讓人覺得十分沉靜。
高大的落地窗外,滿眼的綠。
鬱鬱蔥蔥的竹林。
鬱鬱蔥蔥的松樹。
鬱鬱蔥蔥的銀杏樹、夾竹桃、小葉榕樹、法國梧桐。
坐在翠綠翠綠的落地窗前,自己也會變成一棵清新而純凈的大樹。
天色漸漸暗了,星星布滿整個天空,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樹木被籠上一層墨藍色的光彩。
別墅里的燈光亮了。蘇北坡「咣當咣當」拖動桌椅的聲音,愈發顯得星光別墅安靜而美好。腳步聲漸漸近了,書房裡的開關「啪」的一下,整個書房亮如白晝。
一個黑黑的影子坐在那裡,蘇北坡吃了一驚,她拖著拖布走到窗前,戰戰兢兢,鼓足勇氣,仔細看清坐著的那個人。
呼——
又是他!
第二次了,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奇怪?不聲不響的,以為自己是具極具美感的雕塑!手握書卷,優美的側面弧線,看起來很象古典名著里的優雅的書生。如果是拍電視劇,這種場面的確是極美……但是如果是現實生活,就太不好玩了,黑漆漆的一片,會嚇死人的,蘇北坡不滿地嘀咕著。
北緯極扔下資料,站起來,拉開真皮座椅,開了燈,走到蘇北坡面前,「你來了。」雖然每天開完會,處理完手裡的事,有意無意會走到二樓電器賣場,去尋找熟悉的身影。但是,當真人真正站在面前,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蘇北坡向左走了兩步,拉開座椅,擦著灰塵。
搬開書籍,擦著灰塵。
北緯極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
蘇北坡擦著擦著,手機鈴聲響了。是齊敏博打來的,她悄悄看了北緯極一眼,就躲到客廳里去接電話。
「還在星光別墅嗎?」
「還有一會兒就完工了。」
「我過來接你,好吧?」
呃……不要,這條路很偏僻,沒什麼行人,我還是坐公交車好了。你一個人騎車過來,會比危險。蘇北坡說:「很遠的,你不要過來。等會兒我坐公交車回學校好了。」
「大概還有多久?」
蘇北坡看了看書房,再看了看二樓的房間,大概做一下,還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她說:「應該能趕上最後一班公交車,還要兩個小時左右吧。」
話剛剛說完,那邊電話啪的一下掛了。
齊敏博回頭跟店裡打了個招呼,「媽!我去接個朋友。」
顧麗雯聽見兒子的聲音,跟著從廚房裡追出來,只看見他騎著腳踏車遠去的背影。她的眉毛皺成一團:「店裡這麼忙,還去做什麼?」
一串輕脆的自行車鈴聲漸漸遠去,融化在濃濃的夜色里。
星光別墅。
蘇北坡拎著一桶水,上了二樓,進了左邊房間,房間里有桌椅拖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出來,又進了中間的房間,又有桌椅拖動的聲音。再過一會兒,又出來,又進了右邊的房間。
北緯極坐在一樓客廳里看電視,頻道翻過來翻過去,稍過一會兒,又往樓上看看。
「啪」一聲。
遙控器扔進沙發里,悶悶的聲音。
他走進書房,拿了厚厚的一疊資料出來翻著。
明疇制衣,四十架貨櫃,報價……
……
……
咣咣咣咣,左邊的房間的清潔做完了。
報價……藍光電業,二十架貨櫃,報價……
……
……
咣咣咣咣,中間的房間清潔也做完了。
離夏季最近的節日……是教師節,商場里做個什麼主題才好呢?弟弟北緯光因為一場感情遭遇而逃離了這座城市,自己這個代理總經理,什麼時候才能脫身?等他回來了,也是該回總部的日子了。
想到這裡,他的眼光落在高大的屋頂上,星光別墅……沒有結一根蛛絲,也沒有一粒灰塵,自己替他保管完好。
一眼看見手裡的資料,海南英納,三十五架貨架……
……
咣咣咣咣,右邊房間的清潔也做完了。
資料上的每個字都象是在捉迷藏,看著看著就不見了。北緯極索性把資料放旁邊一扔,他的後背僵硬而孤獨,他聽見背後有輕輕的腳步聲。
蘇北坡下了樓,把清潔工具收進工作間。她站在北緯極的身後,「總經理,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蘇北坡語氣里的疏離令北緯極心頭一緊,他站起身來面對著她。他修長的身材沉默的時候顯得非常沉穩,令人有一種壓迫感。
北緯極拿起外套,摸出車子鑰匙,往大門走去,說:「走吧!我送你回去。」雖然他的聲音很低沉,卻有一種令人不能反抗的威嚴。
蘇北坡掙扎了很久,「還有一趟公交車,終點站就是學校。」
北緯極轉過身看了蘇北坡一眼,一言不發往門外走去。
這就是無聲的命令。
難道他做事,從來不會跟人商量的?蘇北坡跟在他的身後,小聲嘟噥著,走出了星光別墅。墨藍色的夜空,墨藍色的大大的花園,墨藍色的如漫畫里絕美少年的背影,就連蘇北坡也成了墨藍色夜景里的一部分。停車房的捲簾門緩緩打開,一輛藍色寶馬開出來,駛上了靜靜的寬闊的公路。
一輛腳踏車疾速行駛在黑夜的市郊公路上。遠處,一道光亮劃破茫茫黑夜,射向寂靜的夜色里。一輛摩托車迎面開了過來,齊敏博往右邊躲了躲。
突然。
齊敏博撞上了一顆巨大的石頭,他象只風箏飛了出去。
撞在一輛剛剛拐彎,迎面駛來的一輛大貨車上。
「砰」的一聲。
一陣刺耳的急殺車聲。
貨車司機跳下駕駛室,拿著手電筒往公路上照了照。
一個身材修長的人影,靜靜地躺在公路上。在昏黃的手電筒光的光圈下,一團烏紅的血跡,慢慢滲透慘白的柏油路面。
摩托車主拿著手機呼叫120。
貨車司機蹲在他的身邊,手足無措,他伸出手去想替他按住不斷流出的鮮血,結果卻徒勞無益。
貨車司機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他茫然地伸手往旁邊一摸,摸到一隻手機。手機有電,也有信號。他開始撥打電機上的電話號碼。一輛深藍色寶馬開了過來,照在蹲在地上的貨車司機身上。貨車司機灰藍色一團,蹲在公路中央,就象一團堅硬的石頭。
在「石頭」的旁邊,躺著一個人,他身上穿著一件非常眼熟的衣服。蘇北坡心口猛的一跳,湧上一股象立刻就要死去般的窒息。她輕輕閉上了雙眼,長長的黑色的睫毛,在輕輕的跳動。車裡死一樣的靜寂,靜到可以聽見,長長的呼吸。藍色寶馬停了下來,蘇北坡按在車門扶手上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撲」的一聲,車門按扭的聲音,悶悶的爆開,就象一顆心碎掉的聲音。
蘇北坡打開車門。
向車燈照著的那一片走去。
北緯極眼睜睜看著蘇北坡向那團光影走去。她的步子緩慢、遲疑、驚痛,象一頭面臨深淵的、絕望的小獸。單薄的雙肩倔強地抗拒著,卻又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向令人驚痛的真相。
微微的夏風吹來,深夜的夏風帶著清涼,吹上寂長的公路,吹到北緯極的身上。北緯極的手指慢慢變得僵硬,指間的骨縫裡慢慢浸入微微的寒意。
蘇北坡心裡一直小聲說,不是他!不是!不是!一定不是!!!然而,雙腿卻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微微顫抖,每一步都象踏在彈簧上,有一種眩暈般的虛浮。
每走一步,都需要極大的勇氣。
一步一步,終於靠近了。
她伏下來,仔細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
漸漸的,一層薄薄的昏黃的光暈浮了上來,模糊了雙眼。
蘇北坡伸出手抹掉,手指輕輕一彈,一串淚水濕漉漉的、冰冷的落到發白的公路上。她長長吸一口氣,用微微有些濕潤的手指,觸摸著他的胸口,明藍體恤,上面的標誌是……
眼底又浮上一層光暈,伸出手指頭,恨恨的抹掉。
又浮上一層。
再抹掉。
再浮一層。
仍然抹掉。
蘇北坡就象在打一場長久的戰爭,而這場戰爭的敵人,便是冰冷無情的眼淚。終於,觸摸到到體恤上的標誌了。
左邊小小的一點圓點,右邊長長的一豎。
是「彪馬」!
蘇北坡就象突然落入萬丈急流,胸中郁痛難忍,大腦里一片空白。她只記得自己手裡緊緊握著一隻變得越來越涼的手。
遠處,有救護車的鳴笛聲。近處,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叫著自己的名字。
漫長漆黑的深夜,畢直的一條市郊公路,彷彿沒有盡頭。
當醫院高樓明亮的燈光出現在眼前,蘇北坡彷彿於沉溺的深水裡,看見一線曙光。醫院大門站著醫生和護士。醫生把齊敏博從救護車上抬下來,放到推車上,咣咣咣咣,瘋了似的往電梯間跑去。跟上七樓急救室,蘇北坡的眼前晃動著各種醫療器械,各種穿白大褂的人在身邊跑來跑去。
「快!」
「快快快!」
聲音急促得叫人心驚肉跳。
「砰——」
急救室里,修長的身影高高彈起,又再軟軟地躺回去。
「嘀嘀嘀」
「嘀嘀嘀」
急救室里響起令人揪心的聲音。
李文韜、李明珠、顧麗雯擠在走廊的盡頭。突然,醫院走廊一頭傳來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顧麗雯壓抑著的哭聲回蕩在走廊上。
後半夜變了天,陣陣狂風吹過人行道,吹過密密的行人道上的小葉榕,吹過醫院花園裡盛開的各種花卉。稍後,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濕熱的水氣浮起淡淡的煙霧,一團、兩團,大大的雨點砸在水泥路面上,激起層層小小的水花。半空里,裹挾著的逼人的暑氣,彷彿一隻無形的猙獰的手。強大的風力裹挾著細細的塵沙,樹枝被風吹得倒向一旁,熟悉的街景突然變得面目全非,顯得恐怖而猙獰。
漫長的漆黑的夏夜,彷彿黎明再也不會來臨。蘇北坡坐在走廊冰涼的長椅上,看著眼前的人群忙成一團。
顧麗雯儀態盡失,她跑到蘇北坡面前,狠狠給了蘇北坡一巴掌。
「如果不是你!」她的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恨,「如果不是你!!!」
蘇北坡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獃獃地望著顧麗雯。
顧麗雯象受傷的瘋狂的野獸,她露著森森白牙,恨不得對著蘇北坡的喉頭咬下去,要親眼看著牙齒底下,滲出汩汩的腥膩的鮮血。
李文韜跟李明珠死死拖住顧麗雯。一陣陣哀嘆般的哭泣,久久回蕩在醫院裡。
蘇北坡不敢相信這種結局,突然間變成一隻牽線木偶,線頭動一動,人才動一動。她找啊找啊找啊,終於找到了北緯極。
她說:「出了什麼事?」
北緯極慘白的一張臉,靜靜地望著她。久久不肯吐出一個字,她直挺挺地站著。
等啊等啊等啊。
蘇北坡彷彿等了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北緯極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他……」
那個「他」字剛剛說出來,牽著木偶的線終於斷了。「砰」的一聲,蘇北坡直挺挺地往後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