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裡頭僅有一張鋪著干稻草與骯髒潮濕被褥的石床,就連桌椅都沒有的狹小空間,三面石壁連對外窗也沒開,外頭天黑天明都不曉得。
「少爺,好久不見。」行嫣然一雙美目望著淳于洛隸,嗓音努力透出愉悅口吻,卻還是讓淳于洛隸聽出夾雜其中的喑啞。
「阿然,五日不見。」他散著長發,雪色的袍僅有下擺染上幾處臟污,眉目清朗,根本不像關在這麼糟糕環境已有五日的模樣。
「這五日少爺過得可好?」她露出燦然笑層,將手上的竹籃擺在地上,刻意扮出的朗朗嗓音十分歡快。
酸楚一陣陣從心坎不斷泌出,切割著、撕裂著行嫣然的身體,眼眶火熱痛得像針在戳刺,喉頭乾燥又灼燒,若不是她努力咧著嘴笑,她一定會哭得撕心裂肺。
「還過得去。」淳于洛隸勾起嘴角,坐在石床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阿然過來坐。」
行嫣然依言坐到他身側,石床冰涼的溫度透過她身上厚重的布料傳入肌膚,她隱隱皺起眉頭,但她沒說什麼依舊笑著望向他。
「少爺,今日是除夕,我特地拿了些飯菜與少爺同吃年夜飯。」她邊笑著說話邊取過竹籃,將蓋子打開掀起蓋在食物上的厚重棉布,一一將微涼的飯菜擺在兩人之間。
「翠綠珍珠九、菠蘿黃金蝦球、橘汁雞絲、香菇釀肉、金瓜燒排骨、紅豆年糕,每一道都是咱們年夜飯必吃的菜色。」淳于洛隸細數她帶來的菜肴,清朗的嗓音含笑。
「是呀,這是咱們每年必吃的菜色,今年是我第一年與少爺單獨吃團圓飯,也是第一次咱們不在府里吃飯,想來真新奇。」行嫣然將裝著白米飯的瓷碗與竹箸遞給他。
「真是特別的經歷。」淳于洛隸接過竹箸,夾起香菇釀肉放入嘴裡咀嚼,吞咽后才又開口,「張媽的這道菜依舊美味爽口。」
行嫣然笑而不答,也拿起碗筷享用屬於他們的年夜飯。
飯後,行嫣然替淳于洛隸倒酒,見他黃湯下肚才邊收拾殘局邊開口詢問,「少爺,這幾日過得可還好?」
「不好。」淳于洛隸搖搖頭。
行嫣然沒料到他會這般回答,收拾碗筷的手頓了一下,好不容易忍住的悲傷又從心坎滲出。
「沒能日日見著阿然,我到哪都不舒心。」淳于洛隸話里含笑,
行嫣然抬首,沒好氣地睨著他,「要不我也留在這陪少爺可好?」
「能得阿然相陪我自然開心。」淳于洛隸探手輕撫她的臉頰,薄唇在凝望她時露出一抹微笑,「但我捨不得呀!」
行嫣然努力勾著兩側嘴角,她以為自己笑得開懷,但哀傷神色卻無法控制地泄漏。
「阿然,想哭就在我面前哭,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獨自哭泣。」他用拇指畫過她的嫩唇,低沉嗓音徐緩響起,「因為我會心疼。」
聞言,行嫣然的雙眸浮上淚水,下一刻撲簌簌落下,瞬間染濕了他的手掌。
淳于洛隸沒有開口,只是輕輕摸著她的臉頰,清明眉目依舊爽朗,薄唇咧著一抹淺笑,一如以往的絕世無雙,安安靜靜地看她抽噎哭著、喊著、低吟著,溫柔的眸光未曾從她爬滿淚水的臉上移開,因為他捨不得放開,無論是笑著或哭著的行嫣然,都是他心上最甜蜜又最沉重的負擔。今夜一別,再次相見會是何時?
將又會是何種境地?淳于洛隸沒有把握,也不敢細想。
「阿然,娶你為妻是我的承諾,斷然不會食言。」見她總算不再抽噎后,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道。
「都這時候了,少爺怎麼還在說這些?」行嫣然紅著眼睛,沒好氣地瞅著他。
淳于洛隸沒有回話,與她四目相接時,薄唇勾起一抹笑弧。
相處時光總是如此短暫與珍貴,當獄卒前來趕人,行嫣然才在淳于洛隸的催促下依依不捨離開。
再次有淳于洛隸的消息,是在十日後。
那日,行嫣然在書鋪里忙碌,阿隆匆匆跑來找她,在見著她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王爺派人傳話,少爺將在未時出獄,請姑娘準備一輛馬車停在南苑側門。」
聞言,行嫣然喜出望外。
雪在午後下得急促,積雪到達腳踝讓馬車行走困難,冷冽寒風撲面而來,將掛在尋常百姓家屋前的紅燈籠吹得左右搖擺,但通往皇宮的道路依舊擠滿賀年人群,街道兩旁的攤販大聲吆喝、人們談笑風生顯得年味十足,並不因天氣惡劣而稍減。
行嫣然領著淳于府幾位奴僕前往天牢接少爺,當他們一行人抵達南側門時,身著黑色滾棕色毛邊斗篷的南宮陵博已站在門前,年輕的臉龐在見到她后露出微笑,
「行姊姊。」南宮陵博開口。
「參見小王爺。」行嫣然朝他行個禮,接著抬首仔細審視他略帶稚氣的陽剛面容,眉頭忍不住皺了皺,「小王爺的臉色不太好,怎麼了?」
「行姑娘有所不知,咱家主子為了淳于公子,已經在養心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在大年初五那晚,聖上心疼主子,這才允諾主子放了淳于公子。只不過從那日起,主子病了好幾日,昨日病情才較為好轉。」站在南宮陵博身側的王公公忍不住開口。
行嫣然錯愕,「大年初五前後三天雪下得正大,小王爺竟在這麼冷的天跪在養心殿外三天三夜?」
「為了師傅安危,這點犧牲不算什麼。」南宮陵博笑著搖首。
行嫣然立刻雙膝跪下,雙手伏地磕頭叩謝,「小王爺對少爺的師徒情分,民女感激涕零。」
「行姊姊千萬別多禮,本王與行姊姊一般關懷師傅。」南宮陵博雙膝受凍不便彎腰扶她,示意王公公快快將行嫣然扶起。
行嫣然在王公公與奴僕的幫忙下起身,臉上淚水早已撲簌而下。
「行姊姊,本王想告訴你,待會見到師傅心理得有所準備。」南宮陵博從懷中取出綉著騰龍的帕子遞給她拭淚。
「心理準備?什麼意思?」行嫣然不解。
南宮陵博正要開口時,天牢大門緩緩「咿呀」打開,兩名獄卒分別站在一名身材高挑卻暗紅血痕爬滿身的男子兩側,行嫣然見渾身臟污的淳于洛隸,淚水不爭氣地爭相落下。
淳于洛隸一頭黑髮凌亂,十日前還是雪白的衣袍已經破爛不堪,甚至頭滲出斑斑血跡,想必他在這十天里遭受到慘無人道的鞭刑,才會落得狼狽。
但傷重至此,淳于洛隸依舊站得筆挺,傲然屹立站在囚困他多日的天牢陰森大門前,寒風獵獵吹拂染灰的袖擺,鵝毛般白雪落在他身上彷佛想替他遮掩骯髒血痕,這時的他就算傷痕纍纍、狼狽至此,臉上依舊勾著泰然處之的淺薄笑意。
行嫣然衝上前,雙手顫抖地撫摸他被髮絲遮了泰半的俊顏,這才發現藏在髮絲后的左臉頰上,有著約莫半掌寬的燙傷,骯髒的髮絲黏在傷口上,幾處較深的口子還流出黃膿,毀了他絕世無雙的俊逸容顏。
「少、少爺……」淚霧攻佔行嫣然的視線,她不能剋制滾燙的淚水爬滿臉頰,纖纖素手無法控制像風中落葉強烈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