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大觀四傑(上)
杭州,西湖,時正暮春,西子湖畔楊柳婀娜,岳王墳邊古柏納新,正是一年之中大好風光,此時正值黃昏,白日里西湖上遊人雖然眾多,但天色已晚,此刻也都漸漸歸去,白堤和玉帶橋上遊人已是三三兩兩、屈指可數,但蘇堤上卻有三十餘名書生,正自聆聽一名白衣中年文士侃侃而談。
那文士道:「各位同學,爾等可知咱們現今所在的蘇堤,是何人所建啊?」眾學生回道:「是北宋蘇學士所建。」那文士頷首道:「不錯,我現下讀一首蘇學士的詩,爾等聽聽,誰若能講對此詩大意,或是此詩因何而作,那麼明日早課,我便送他一幅五尺山水。」眾學生聞聽那文士說要送五尺山水,都大喜,催道:「先生,你快說來聽聽。」那文士淡淡一笑,吟道:「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裝淡抹總相宜。」
那文士剛剛吟完,一書生即大聲道:「先生,此詩甚是容易,大意是說這西湖,晴天時水光瀲灧,下雨時山色奇好,如果把西湖比喻成美女西施,怎麼打扮都是美好的。」另一人未等那書生講完,大聲反駁道:「趙固,你這般說來,捅破天算也只不過是理解了六成字面意思,完全未領悟蘇學士在此詩中的意境,此詩精妙之所在,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似你這般死搬硬套的說將出來,便如焚琴煮鶴,暴殄天物一般。」
那被呼做趙固的學生怒道:「王博,我說得對與不對,自有先生評論,你滿口胡謅,什麼焚琴煮鶴,暴殄天物,真是豈有此理。」那王博道:「你本來說的就是,不然咱們且聽先生評判。」那白衣文士見二人爭吵,半絲阻撓之意也沒有,待二人吵完,方目視一清癯俊秀的少年書生道:「伊願,你對蘇學士此詩有何見解呢?」那俊秀書生:「先生,此詩雖然明裡是寫西湖的旖旎風光,但內里卻寄寓了蘇學士在此地對初見佳人的內心感受。」
那文士頷首微笑道:「不錯,不錯。」初時解析的趙固聞得先生對伊願廖廖數語深表贊同,心下大為不服,道:「先生,伊願所說不過妄揣詩意,此詩雖然提及西子,不過只是比擬之法,若是伊願真正了解,便說得詳細些,否則我等不服。」那文士道:「伊願,你且說出來大伙兒聽聽。」伊願道:「是,先生。」隨即停頓一下,朗聲道:「此詩是東坡居士被貶杭州任通判時所作,一日蘇學士和幾位朋友遊覽西湖,宴飲時召來一班歌舞助興,領舞的王朝雲舞技高超,非常美麗,舞罷王朝雲換上淡妝侍酒蘇學士,蘇學士見王朝雲鉛華洗盡,清新淡雅,楚楚可人,彷彿空谷幽蘭,絲絲芳香泌入詩人內心,恰逢西湖之上,本來艷陽高照,波光鱗鱗,突然天氣一變,陰雲密布,煙雨濛濛,別有一番風景,此時湖山佳人,相映成趣,詩人靈感突至,因而揮就。」伊願說罷,那起先不服的趙固再無語,那白衣文士道:「同學們,天色已晚,爾等速回家罷,明日早來書院。」言畢轉身離去,眾學生也各各回歸。
那白衣文士姓顧,名平章,是杭州府著名的大觀書院講書,精於書畫文章,尤其擅長山水畫技法,杭州文壇人送美稱顧山水,大觀書院四傑之一,僅次於大觀書院院長文荊川,其它二傑黃和旭和莫高聲也同為大觀書院講書,顧平章父親顧希言為當朝名聞天下士林的監察御史,書畫文章更是非凡,因此顧家在杭州文壇頗有聲望。他授課方式獨樹一幟,此次不在書院授課而改為西湖蘇堤,借景實授,便是一例。
且說那被呼做伊願的少年離開蘇堤,急急向城西行走,不一刻到了城外一座茅房,那茅房以楠竹為柱,青竹做壁,上蓋茅草為頂,共有兩間半,屋外四周都種了一些茶花,此時正值暮春,茶花尚未開盡。看去竹屋雖然頗顯簡陋一些,但有花有竹,加之茅屋四周非常乾淨,仍然顯得靜美溫馨。房內一婦人聽得院內腳步聲響,呼道:「願兒,放學了嗎?」伊願應道:「是的,娘親。」那婦人道:「快洗手吃飯罷,飯在鍋里。」伊願道:「娘親用過了嗎?」那婦人道:「早已用過,今日你回家比往日晚了許多,不知在外耽擱什麼?」伊願道:「今日顧先生在蘇堤上講解蘇學士詩詞,是故晚回了些。」那婦人正是伊願母親,姓孔名郁,看去年約三旬開外,青衣素麵,面容清秀,此刻正在房中修補一件粗布白衣。伊願至廚房裝了白飯,挾了幾根青菜,坐到青衣婦人旁邊邊吃邊道:「娘親,也不知怎的,我這幾日修練父親的凌雲劍法,感覺進步艱難,似有退步之嫌。」孔郁道:「這凌雲劍法是你師公『荊楚神劍』餘子川名震江湖的絕技,當年你父親追隨劍聖祝商在浙江抗倭,和倭寇大戰時人皆畏之如虎,你修習不久,自然無法理解它的威力所在,我看你這幾日定是偷懶耍滑,不思進取,方才對我這般說來。」伊願叫屈道:「娘親,我怎敢偷懶,我日日勤練,三更便已起床,院內茶樹可以作證。」孔郁笑道:「你這孩子,沒有偷懶便沒有偷懶,偏說什麼茶樹作證,古靈精怪得很,想那茶樹又怎可開口說話呢。」伊願笑道:「娘親,我若不如此說來,你又怎肯一笑呢。」孔郁淡淡一笑道:「傻孩子,笑歸笑來,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你父親和我的期望啊。」伊願道:「是,娘親。」當下伊願吃畢收拾好碗筷,一宿無語。
大觀書院為江南聞名的書院,座落於西湖畔的萬松路旁,書院主分三進,第一進以禮聖殿為首,第二進為六藝館,第三進為藏書樓,相傳書院內墨雨亭為南宋古迹,一代理學大師朱熹和本朝心學祖師王陽明都曾於亭內歇休開示,其它如箭馬場,佳木閣等亭台樓閣交叉有序,大小院落不計其數。
翌日清早,伊願別過母親上學,剛到大觀書院門樓,一人雙手叉腰,擋住去路,攔路人大聲叫道:「姓伊的,你昨日在蘇堤獲得顧先生的五尺山水,識相的,等下拿到后乖乖交還給我,否則讓你好看。」伊願一看,是同窗王博,不禁笑道:「我又不曾虧欠於你,因何要把顧先生的山水給你?」王博道:「小子,你別太不識相,你可知道顧先生的山水在杭州城可是珍品,我家師妹懇求多日顧先生也不肯給,昨日湊巧你得了先生的山水,你將那山水給我,我再轉贈師妹,豈非是寶劍贈英雄,好畫送佳人,若是一不小心,或可也同蘇學士和王朝雲一般成為千古美事。」伊願聽得內心好笑,心道你也配和蘇學士相比,嘴上故意期期艾艾道:「美、美…事?」王博道:「自然。」伊願道:「容我得到再說罷。」避開一步,繞過王博,直向六藝館行去。王博大聲囑咐道:「姓伊的,你別忘了。」
這一日早課,果然顧平章並不食言,將一幅五尺山水交給伊願,伊願收到后並無表示,氣得王博在伊願背後瞪眼擠眉,伊願只做不知。中午散學,伊願快步離開藝館,在書院內由走變跑,王博緊隨其後,窮追不捨,伊願道:「王兄,此畫是先生贈予我的,你何苦如此?」王博氣喘吁吁道:「姓、姓、伊的,你存心拆我的台,讓我在師妹面前不好看。」伊願道:「此話從何說起,不過我也喜歡先生的山水,所謂君子不奪人所好,王兄,你我本是同窗,何必呢?」王博罵道:「姓伊的,你小子便同你這姓一般稀有古怪,你快些給我便罷,不然我打得你皮開肉綻。」伊願恨他強搶明要,故意氣他道:「不要亂來,這是書院,被先生看到須是不好。」
王博追得滿頭大汗,眼見明明就要一把抓住伊願,可關鍵時刻伊願腳步一偏,終是功虧一簣。可恨那伊願在書院里東西亂竄,又拿言語刺激,王博憤怒至極,追得興起,突然飛起一腳,向伊願後背踢去,伊願雖然身法靈活,但王博這一腿實系偷襲,又快又准,已是避無可避,眼見得就要中腿,突然噗通一聲,王博自己重重摔倒在地。伊願回首一看,驚道:「王兄,摔得如何?」王博叫罵道:「是哪個龜孫王八蛋暗算老子?有種的站出來給老子瞧瞧?」話音剛落,一白衣文士淡淡道:「小不姓龜,小姓莫,叫小人出來,王先生有何指教?」王博定晴一看,正是書院講書,教自己的先生莫高聲,不由連聲道歉道:「學生不知是先生,多有冒犯,學生該死,該死。」莫高聲道:「該死倒是不必,你這一腿,倘若真要踢中伊願,他若不死,只怕也落得個半生不能動彈。王博,你和伊願到底有何仇怨?」王博站起身來,低聲囁嚅道:「也沒什麼,只是相互追逐嘻戲,僅此而已。」
莫高聲轉身問伊願道:「伊願,果真如此嗎?」伊願道:「王學兄今日上午與學生打賭,說他若能在半盞茶時間內追上學生,學生便把顧先生送學生的山水給他;反之,王學兄則要憑一已之力,把六藝館統統打掃乾淨。不勞首士費心,安排雜役打掃。」莫高聲道:「現下看來,王博你明顯是輸給伊願了,那麼今日散學后便將六藝館打掃乾淨吧。」王博心下甚是窩火,心道好小子,爺爺今日又被你捉弄一次,想那六藝館館閣眾多,只怕是掃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幹完,無奈莫高聲是大觀書院里教習射藝的先生,劍法高超,膂力驚人,素來為學生忌憚,當下雖然十二分的不情願,也只得附和伊願,低聲道:「是,先生,學生今日定將六藝館打掃乾淨。」莫高聲道:「這便對了,願賭服輸,咱們男子漢本當是言出必行,重諾守信的。」言罷自行離去。伊願向王博笑道:「有勞了,王兄。」便轉身走出大觀書院。剩下王博兀自怒火中燒,茫然無措。
是日散學后,伊願照常回家,剛行至西城門外,卻見一行人擋住去路,伊願定晴一看,認得都是同窗,當下訕訕笑道:「各位學兄,有何指教?」其中一少年道:「小子,你行啊,弄得王師弟無端的做回苦力。」伊願道:「鍾兄,此話從何談起,」那初時問話的少年姓鍾名承訓,其餘幾人分別是雒新、趙固、孫玉喜,都系伊願同窗,和王博一樣,這幾人都是杭州府雲南茶莊老闆謝志堯手下管事的公子。這幾人自小一起摸爬滾打,感情至深,在書院向來都是共同進退,加之幾人素來不滿伊願成績優異,頗得先生器重,不曾想今日同夥王博又吃了暗虧,新仇舊恨統統冒將出來,豈肯善罷甘休,故而一同前來滋事。
伊願見來者不善,忖道:今日之事恐難善了,現下他們有四人,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依此情形,打是打不過的,且先糊弄一番,尋個機會溜之大吉。當下道:「各位學兄,大家同屬一門,有甚事不好商談?但凡小弟能夠辦到的,定當儘力為之。」孫玉喜道:「小子,你還算識相,既然如此,你只須將顧先生的山水交與我等,捉弄王師弟的事便先放你一馬。」伊願心下沉思:將畫給你,那是大大的不情意,若不給你,看來架是非打不可的,自己受傷倒是不怕,只是回到家中難以向娘親交待,心生一計,打雖打不過,逃卻十分可行,當下道:「孫學兄,此幅山水是顧先生贈予我的,你們先過來瞧瞧罷。」
言畢將畫卷取下拿在手中,雒新等見伊願將畫取出,言語之間已是許可,都心下大喜,齊齊走上前來觀畫。不防伊願突然將身一轉,向左剌里飛步跑去,雒新等不曾提防,待反應過來,伊願已跑開數十步之遙,趙固率先醒悟,大喊一聲道:「快追,那小子要逃跑。」四人前追后堵,皆是使出吃奶之力。伊願跑出半里有餘,回首一看,那四人緊隨其後,心下急道:若是這四人一直這般追將下去,我將他們帶至茅屋,母親見了豈不又痛心責備,也罷,打便打了,只是不能以一對四,若是一對一交手,難道還怕你不成。當下停住身形,大聲道:「雒學兄,君子不奪人所好,你等緊追不捨,非好漢所為,現下咱們一對一過招,我若輸了,情願將畫奉上。但反之則請各位學兄回家歇休。」
他不說雒新等輸了便願賭服輸,卻說回家歇休,實是綿里藏針,頗為有意。雒新等四人見伊願突然停止不逃,以為又有什麼詭計,不防說出這一番話來。當下四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良久雒新硬著頭皮道:「好,你小子不許使詐,哪位師弟先打頭陣?」鍾承訓一捋衣袖,叫道:「我來。」言畢當胸一拳向伊願打來,伊願側身讓過,回手一勾,一式「推身踢陰」,專攻鍾承訓下盤,鍾承訓使一式「蒼山煙雲」避了開去,伊願上步進拳,一式「三扛手」攻鍾承訓前胸,鍾承訓一縮胸,雙手一架,使出「下關風月」,以守為攻。二人拳來腳往,不到片刻,已過三十餘招,伊願越打越急,心道後面還有三人,那雒新是四人之首,武功定然高出鍾承訓不少,若是再不取勝,今日只恐大敗。當下俯身一低,左腿一伸一勾,混不管招式,一心只要取勝,鍾承訓猝不及防,被伊願絆了個跟斗,伊願不等鍾承訓起身,雙手一揖,高聲道:「鍾學兄,承認,承認!」
鍾承訓莫名其妙被絆了個跟斗,輸得冤枉,心下大惑不解,本想爭論幾句好扳回些顏面,雒新面色一冷道:「孫師弟,你上。」孫玉喜先前見伊願同鍾承訓交手,仔細觀察伊願出手套路,認得是少林**拳法,心裡有了些底,後來見伊願突然使出一腳,不知是何招式,正自思索破解之法,一聞雒新讓自己出手,不敢言語,當下不問青紅皂白,一式「上關賞花」,專攻伊願「膻中穴」,伊願見孫玉喜出手犀利,專攻穴位,知此人定是擅長打穴,當下忖道:你要打穴,我便裝作讓你打中,你和我年歲差去不多,都是十五左右,內力修為定然不足,待你剛剛擊中之時,內勁不及吐出,我飛起一拳,便將你打翻在地。當下故意左支右絀,破綻百露。孫玉喜一見伊願步法紊亂,心頭大喜,向前一探,中指已點在伊願「肩胛穴」上,伊願不避反進,重重一拳擊打在孫玉喜額頭之上,孫玉喜眼前金星亂冒,痛得哎喲連聲,只得以右手捂住額頭,無力再戰。伊願回身一揖道:「孫學兄,承認,承認。」孫玉喜見伊願作揖打躬,氣得怒火中燒,此時額頭上腫起一個大包,痛怒交加,竟不知從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