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木芙蓉 第四章 雪夜論道
?梅香知日寒,愁多知夜長
這雪后初霽的夜晚,萬籟俱寂,了無生氣。
漫無涯際的荒山野嶺,偏僻小鎮在白雪的覆壓下蜷縮起身子,好像連掙扎一下都不情願的樣子。
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嘰嘰喳喳的小鳥,如今都藏匿得無跡可尋。只有小鎮街角那幾棵百年老樹,依舊無力的伸展著將朽的禿枝,掛滿冰棱,搖搖欲墜,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給雪后的夜色平添上幾分悲涼、霧茫茫的夜空,漠然地注視著人間,越發顯出它的神秘深邃。
正是三更時分,月亮也靜悄悄的出現在了天空,把冷冷的光灑向人間,使人更感到寒氣襲人,漫天霧色里,惟有寥寥的幾點寒星,和小鎮街道兩旁的紅燈籠一閃一閃的跳動,致使她也不免感嘆這雪夜的落寞和凄冷。
離武當山百里遠的小鎮客棧內。
老張頭和啞巴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天早已沉沉睡去,赤家三兄弟和路人遙才剛剛結束那場拼酒,現已都不省人事,客房內滿地酒罈東倒西歪,七零八落的酒菜也灑了一桌,四人或趴或躺,或倚靠著牆角,手裡還拎著酒罈,就這樣呼聲大作,嘴裡還不時嘟囔著什麼。
滿是積雪的客房屋脊上,那個愛發獃的少年一手握著酒壺放在胸口,一手枕在腦後,就這樣半躺半坐著怔怔的看著天上的星星與月亮。
也許是不勝酒力,也許是冬夜寒風,少年的臉紅撲撲的像個蘋果,寒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帶起了幾片雪花落在清秀的面龐。
他的眼睛靈動明亮,深處卻彷彿藏著一絲憂傷,眉宇間又好似多了一些他這年紀本不該有的落寞與滄桑。
他是在想念遠方的父母還是夢中可愛的情人么?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他要到哪裡?
在這闔家歡樂的日子裡,為什麼孤身一人在這樣的風雪天里,來到這偏僻的小鎮,在這寒冷的夜晚在這無邊的月色里在這雪茫茫的世界中獨自在屋脊上飲酒?
他該是有多孤獨。這未知的命運,這看不清的未來,他該何去何從。
他渴望的是什麼?
他有什麼心愿?
他為什麼活著?
腦海的深處浮現一對人影背著他漸行漸遠,他伸出雙手卻抓不著,張開嘴卻喊不出聲音,他痛苦的趴在地上哀嚎,任那對人影消失在黑暗裡。
少年緊閉的雙唇抿的更緊了,眼中似有火光在燃燒,蒸發了那未流出的淚水,少年甩了甩頭,灌了一口酒。
只聽嘎吱一聲輕響,正是腳踩在雪上發出的聲音,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了那少年身旁,只見他盤腿坐下,輕笑一聲,道:小兄弟,如此雪夜,如此美景,一人飲酒不覺寂寞些么?
迎著月光,只見來人狂亂的長發灑落肩頭,濃密的眉毛飛揚,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盯著少年,閃閃發亮,不是丐幫副幫主路人遙又是誰。
如此清寒孤寂的雪夜,到了他口中竟變成如此美景,那始終面無表情的少年聽了,也不由微微一笑,只見他偏過頭來,看向路人遙,輕聲道:人生本寂寞不是么?
丟下這沒頭沒尾,又似自語自語的一句話后,又偏回頭去,看向遠方。
路人遙一怔,沒想到這少年如此反應,實在出乎意料。
他本來心裡一直便驚疑這少年出手相助赤老三赤黑露出的身手,可后先忙於和日游夜遊周旋,接著又被赤家三兄弟拉著斗酒,直到剛才在斗酒中使詐,不然任他酒量過人,也休想在這三頭老虎大嘴下討得一絲好處,待那三頭老虎醉的雲里霧裡,就算把他們剝光了扔在雪地里也毫無反應的時候,這才脫的身來。
便急忙爬起尋那少年,沒想到這少年半夜竟在屋脊喝酒,那還按耐得住,縱身而上,便才有了剛剛這一幕。
好在路人遙也並非常人,否則定然在這少年莫名其妙的回答下不知所措,哈哈一笑道:沒想到路某開口首句竟已落了下乘,倒叫小兄弟笑話了。
說完翻身而下,一眨眼的時間,又翻身而上,懷裡已多了兩個大酒罈,只見他盤腿坐好將其中一壇酒放在少年身側,一手拍開另一壇酒的泥封,咕嚕咕嚕,迎著月光,對著無邊的夜雪,仰面痛飲了起來。
兩人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默默看著遠方。一個不時抿口酒,一個大口大口的喝著。
如此過了片刻,那少年突然道: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路人遙對這言行奇怪的少年彷佛已見怪不怪,只見他放下手中的酒罈,收起了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凝眉沉思了片刻,道:我路某是個孤兒,自懂事起,便生活在一間破舊的山神廟裡,一個孤苦年邁的老人照料著我們幾個同是孤兒的小夥伴,白日里那和我對話名喚夜遊的男子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他口中提到的...那名女子,只不過她...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吸了口氣,接著道:自從我懂事起便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填飽肚子,我為了填飽肚子在街上偷那些大戶人家掛在腰間的飾品,偷地主家的糧食,在酒肆青樓里跑腿打雜,在街頭雜耍賣藝...我當時全部的夢想就是和我的小夥伴每天都有飽飯吃,甚至於幻想也只不過是能和我的小夥伴住進一間大房子。
後來因緣際會之下,我加入了丐幫,我便開始想著出人頭地,在江湖闖出一番名堂,從此我日夜不綴,苦練武藝...
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灌了口酒,接著道:我想人們活著的目的不盡相同,但心裡總歸有個自己想要的東西,無論是為名也好,是為權也罷,就算是一頓飽飯,亦或者是一件新衣,都可以使人活著。
那少年打斷道:那你現在活著又為了什麼?
路人遙聽了哈哈一笑,炯炯有神的虎目發出異樣的光彩,灌了一口酒道:但求好死。
少年眼睛突然睜大,目光一瞬不瞬的看向遠方無盡的黑夜,沉思片刻道:何為好死?
路人遙肅聲道:死的問心無愧,死得心安理得,是為好死。
那少年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煥發出神采,接著問道: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路人遙盯著少年道:生命本沒有意義,但只要活著就肯定會有意義的事情發生,倘若你要能給他什麼意義,他就有什麼意義。與其終日冥想人生有何意義,不如試用此生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那少年聽了竟閉上眼睛,默然良久,然後突然坐起,道:那人死了會去那裡?
言罷,靈動明亮的雙眼緊盯著路人遙,好像急切的想從他口中知道答案。
路人遙還是又被這奇怪的少年嚇了一跳,收拾了一下情緒,思考片刻,正了正聲道:深奧的佛理我也不甚明了,可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如果生前一心向善,死後定會去向西方極樂世界,無痛無苦。如果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定會墮往阿鼻地獄,飽受刀山火海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那少年聽罷,竟笑了笑,道:那這麼說來,路大俠貴為丐幫副幫主,自然是武林正道,這麼些年來,除惡揚善,助人為樂的事情也做了不少,那肯定是個好人了?
路人遙哈哈一笑,道:路某自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
那路大俠死後肯定也必登西天極樂了是么?少年接著問道。
路人遙饒是縱橫江湖多年,老謀深算,也想不出這少年的語義,剛剛自己又把道理將在了前頭,現在說什麼也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只要硬著頭皮點頭稱是。
那少年突然站起拔出腰間的劍,緩緩抬起,指向路人遙,道:那我現在殺掉你,是不是在幫你早日登向西天極樂世界?你是不是應該感謝我?
路人遙驚得手中的酒罈都差點摔在地上,突然覺得嘴裡像被塞了十幾個雞蛋,過了良久,才慢聲道:小兄弟智慧非凡,路某佩服,只不過路某心中還有些執念,肩上也還有不能放下的擔子,暫時還不能死。
那少年聽罷緩緩收劍入鞘,又問道:那麼那些不想死不該死的好人,無辜被殺又該如何?
少年說的很慢,也很平靜,可路人遙還是聽出來這竭力控制的語氣中蘊含著那巨大的悲傷和憤怒。
路人遙這才明白過來這少年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麼巨大的變故,又想起自己不幸的童年,不由有些痛心,暗下決心,要幫助這名少年,以免他被仇恨蒙蔽雙眼,誤入歧途。
路人遙想了想,輕聲道: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殺人者人恆殺之,沒有人可以脫逃。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路大俠的意思是倘若你的親人好友被殺,只要靜靜的躺在家裡等著他們遭受報應么?
路人遙怒道:當然不行。
少年打斷道:那該如何?
路人遙簡直快要發瘋,若是自己身上發生這種情況,早已追殺仇人到天涯海角,還管他什麼因果不因果,報應不報應,可現在總不能教唆一個少年一心報仇吧,只覺自己頭大如斗,冷汗直流。暗罵自己裝什麼江湖閱歷深,人情世故通曉不得了的樣子...
正不知所措,愁著如何回答的時候。那少年已坐了下去,拎起酒壺,狠狠灌了兩口。
起風了,霧氣已漸漸被吹散,月亮也變得明亮起來,一陣陣寒風帶起片片雪花在空中飛舞盤旋,皎潔的月光照著少年的身影,顯得落寞而傷感。
路人遙訕訕的也坐了下來,抱起酒罈,喝了起來。
少頃,那少年忽道:我很久沒和人這麼說過話了。說完爬起就要翻身而下。
路人遙急道:小兄弟。少年停了下來,只不過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路人遙沉思片刻,頓了頓道:小兄弟你我在這荒山野嶺的偏僻小鎮相遇也總算一種緣分,路某無親無故,虛長小兄弟十幾載光陰,如不嫌棄,可否認小兄弟做個義弟,在這諾大的江湖裡,也有個牽挂。
說完,目光灼灼的盯著少年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暗自奇道,我路人遙從小到大,逍遙自在,無牽無掛,想和我攀上交情的不知凡幾,今日怎麼會對這奇怪的少年有了特別的感情。
那少年默然良久,好,輕聲吐出一個字來。路人遙對於這個突然多出來的親人,激動異常,喜道:那義弟姓甚名甚?
那少年翻身而下,安,平安的安,遠處傳來那少年的聲音。
路人遙嘴裡喃喃念道:安,安,平安的安。
同時心裡暗暗發誓,這輩子定要守護這位兄弟,至於他的身世和變故,休要再提。
魚肚白已慢慢從東方蔓延,漫漫未央的長夜早到盡頭,換來一個充滿希望之光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