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無人知(6)
生逢亂世,沒有家,只有姑姑的家「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然而張愛玲還是離開了。可愛的中國,「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然而她還是離開了。面對新的社會她覺得恐懼,她不能忍受那種洪水般的政治潮流對個體生命及至對文藝的衝擊。這個被我們視為通俗作家的女人,其實是「純文藝」最堅定的捍衛者——她對文學的愛,甚至超過了對人的愛——對人,她總是太冷靜、喜歡懷疑。
能成為張愛玲的朋友的炎櫻是幸運的,但更應該感到幸運的是張愛玲自己。炎櫻是混血兒,爽快熱絡,她上學,任校方指定的學生長,品學兼優、人緣好,還能服眾——似是和張愛玲相反的品格。炎櫻沒有張愛玲,想也不會寂寞,但張愛玲不能沒有炎櫻,不能沒有炎櫻陪她聊天,逛街,吃零食,買東西,拍照片,甚至為她和胡蘭成證婚——倒不是說炎櫻不夠年長穩重,又不是純種的中國人,不配當證婚人,但一般地,這樣的角色都是已婚者擔當的。由此可見她視炎櫻緊要——當然想來她也沒有更多朋友。她把炎櫻當做最忠誠可靠的朋友,卻不像一般丈夫看賢妻似的,好是好,心裡嫌她沒味道——她是真心欣賞她:這個混血兒,如果她的身上有一點中國血統,應是《紅樓夢》中史湘雲那一種,俠女式的,純凈,大方,健康,明敏……
除了那篇《炎櫻語錄》,炎櫻還有不少笑話夾在張愛玲的書中:
一個朋友結婚,炎櫻去道喜,每人分到一片結婚蛋糕。他們說:用紙包了放在枕頭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櫻說:讓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頭放在肚子上面罷。
不知道後來她何時出嫁的。她嫁給哪個男人便是哪個男人的福氣。她會是一個快樂的主婦,生一群孩子——照片上的她腰粗胯大,令人忍不住有這樣的想法——生一群孩子,個個結實,快活,像她一樣。
張愛玲和這樣的一個女子如此親愛,似乎不符合她孤怪的性情。我想這也不能全用友情需要互補來解釋。這隻能說明這個看似孤怪的女孩子有的其實是一顆最正常的心——比「正常的人」還要正常,還要單純。她渴望「天真純潔、光整的社會秩序」,所以才對瑣碎難堪的現實特別敏感,所以才會為「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官馬上定乾坤」之類的戲詞落淚……所以才懂得欣賞炎櫻這樣的人。
炎櫻沒有辜負她的欣賞。一直都是她的朋友,一直都像做女孩兒時陪初涉文壇的她出席社交場所、幫她搶風頭一樣幫著她。炎櫻曾為她出書而「在一個極熱的下午騎了腳踏車到很遠的報館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去,說「吻我,快,還不謝謝我!你現在可以整天整夜吻你自己了——沒見過愛玲這樣自私的人!」——這樣自私的人遇到這樣無私的朋友,實在是她的幸運。這孤獨的才女並不像其他名人「朋友遍天下」,她只是靜靜地享受著真正友愛的幸福。中國有句古話,成事須有「貴人相助」,真是不假,只是她的貴人以最平凡的人的面目出現,而不是什麼名人、要人——她的筆下極少有這些人,她年少出名,內心高傲,似是水晶在回憶錄中說,白先勇輾轉給張送去《現代文學》,白是張迷,是她的追隨者與學習者,但她看后竟退回,說是行李已太重。當年她在上海灘紅極一時,對同時代的作家們卻少有提及,還說若把自己與冰心同論的話,絕不能引以為榮(而若干年後冰心以文壇泰斗身份為《人民日報》海外版寫介紹中國女作家的文章《才女入世粲若花》,從廬隱凌淑華一直寫到諶容鐵凝,卻對她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