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次請客
上完課,文曦穿過旅院廣場,走上去小賣部的路。
路上行人不多,稀稀疏疏走著,花叢中有蛐蛐兒在鳴唱。
其實,文曦喜歡夜,安靜,深沉……
要是在家鄉,漫天的星辰,那份深邃怎麼抬頭也看不夠,而現在是海濱十月,暑氣漸漸消退,清涼收攝著灼熱。
他側身立在路口花園一角,著淡藍襯衫,見文曦,臉上微微笑開來:「上什麼課?」
「英語。」
文曦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然而,結果是他轉身,自己便跟在後頭。
文曦在門口那兒等他,他轉身問吃什麼。
「冰激凌。」
「什麼冰激凌?」
見文曦好久都猶豫不決,他就自己進去選了「可愛多」。
文曦體寒,不能吃太涼的東西,這冰激凌,不吃也有一兩年了吧,用舌頭輕輕試了一下,全身冰住,慢慢才回味出甜的味道。
沿著游泳池的林蔭道走著,他又跟文曦解釋了一番。
「吃到冰激凌我已經很開心了。」這的確是文曦心裡的話。
學校三號樓的燈還亮著,這個時節的海口最舒服,總有海風涼涼掠過肩頭。
文曦因打趣他一副孩子摸樣還想學哲學,他才認真跟文曦談起哲學,談起哲學、美學、文學三者之間的關係,談自己的困惑,談宗白華先生……
他說他喜歡文學,但又嫌文學不夠深刻,美學在不斷更新我們的感覺方式,哲學則是站在一個至高點來思考,三者相輔相成地更新著語言,最終更新著我們的存在。
他解釋說選擇哲學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事,他寄哲學於救贖,想尋求一種解脫,他隱約提到自己諸多微妙的生命體驗,雖不太善於表達,但精當的隻言片語已讓文曦深受震動。
說到入情處,他情不自禁吟誦起宗白華《流雲》小詩。
「太陽的光/洗著我早起的靈魂,天邊的月/猶似我昨夜的殘夢……心中一段最後的幽涼/幾時才能解脫呢/銀河的月,照我樓上/笛聲遠遠吹來/月的幽涼/心的幽涼/同化入宇宙的幽涼了……」
優美的詞句從他嘴裡飄出,被涼潤的海風直送至文曦耳朵里。
雖然,文曦體會不到他那種深刻的宇宙生命憂患意識,但卻感受到一份淡淡的古老情懷,一種幽幽的問題追問意識。
在這以前,文曦不讀詩,亦不懂詩,而在他沉醉得幾近溫柔的表情里,文曦似乎對詩有了一種新的認識,彷彿詩不再是文字堆砌的冰冷語言,而是一種隱隱的情愫,一首絮絮叨叨的音樂,美也不再是一個觀念,而是可感知、可聞聽、更可觸摸的實體,就比如此刻輕柔得要把人融化了的風,以及清晨醒來窗檯幾縷翠微的陽光。
他責怪現代人太浮躁,說現在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多,其中又有許多冒牌詩人。
這不僅會讓人們對「詩人」產生誤解,更甚是糟蹋了「詩」這個純潔的字眼。
他說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亦不太適合寫詩,到處高樓林立,壓得人喘不過氣,有多少靈感就要被磨滅多少。
「還是那份古典最有詩意,最能驚醒詩魂微顫的心,閣樓、台榭、遠山、小橋、扁舟……」
他側身微風中,饒有興緻地講述著,整個人是熱乎的,這身熱乎彷彿把世界的喧囂遠遠甩在腦後,尤其當霓虹燈照射到他臉上,閃爍著奇異光芒的眼睛,若隱若現浮動於他臉上的笑,以及此刻文曦眼中的三號樓、棕櫚樹、籃球場,一切均透著隔世的恍惚與熟悉。
聽他愈來愈深入的談話,文曦頓感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有著濃濃古典情意,會不時把眼睛盯著自己而把視線伸向遠方的男人。
此刻,雖離他只有一尺之遙站著,文曦卻觸到一種深藏若虛的距離,這距離由無法企及的想象築成,文曦自己不能攀援,只能在仰望的時候探測它的高度。
他說,文曦聽,抬頭時,又到回熟悉的四號教學樓。
在輕盈得幾近縹緲的夜裡,文曦仰望著這棟鋼筋水泥築成的現代文明之物,竟由衷地生髮出敬畏之情。
或許,這棟樓對自己的確有著某種特殊意義的,至少在今晚是這樣……
回去的路上文曦跟他說自己生活中的諸多瑣事,他一直靜靜聽。
在路口那兒,文曦跟他道別。
十一長假剛放完,學校就放出一個保研政策。
因是第一年實行,許多人難免在就業與讀研之間犯難。
不考研的人抱著玩玩的態度,都想去試試。
考研的人則既感激又十分看不起,最後有去申請的,也有繼續堅守陣地的。
文曦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她對這個地方雖不反感,但也不是特別留戀,總之想離開了。
很多時候,抬頭仰望著蔚藍色的天空,呼吸著略帶魚腥味兒的海風,文曦就想離開,沒有任何理由,這種感覺在黃昏時尤強烈。
文曦常常害怕一種感覺,夜幕降臨的時候,西邊天空會出現一堵墨蘭色的雲,於文曦的凝視里吞噬黃昏最後的餘暉。
那時,風也停住,午夜放出第一抹黑,彷彿一切有意義的東西都會淹沒在即將傾巢而來的無聲夜色里。
當時高考失利,報海大,文曦就想著來看一看海,現如今,海看得差不多了,她想回大陸。
夏璇沒信心,她很認真跟文曦談了此事,文曦不便阻攔,陪她去見導師。
在一個暴雨的晚上,兩個人湯著水來到學生區,文曦還在追問導師在什麼地方,夏璇已不見蹤影。
文曦一個人撐著傘往運動場這邊走。
此刻,她不知怎麼了,既不想回宿舍,也不想遇見任何人。
「大概有點晚了吧……」文曦思量著,路上很長一段距離只車燈漸行漸遠。
她把雨傘往後揚了揚,想看清眼前是何景象,然而,雨呈瓢潑狀,眼前剛有點光亮即被密密麻麻的雨點子擋住,霓虹燈近在眼前,卻感覺是混沌世界里的一個點。
路上積滿了水,河流般彎彎曲曲向遠方延展,文曦試著踩下去,人沒站穩,竟倏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