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時的小花園

第七章 那時的小花園

清晨,文曦睜開眼,陽光已明晃晃鋪陳樹枝上,大地一片欣欣然然。洗漱完七點半,草草吃完早餐趕著來自習。

小花園裡有許多人在背書,棕櫚樹筆直的桿光潔鮮麗。昨晚的那場急雨,把整個花園洗刷得異常乾淨,地上草坪也一片蔥綠景象。

紫羅蘭似乎正要開放,文曦走過去,發現不遠處有淡淡幽香飄來。

沐浴在這清新的陽光里,文曦簡直不敢相信昨晚曾下過一場大雨,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他一起有說有笑走回宿舍。

現在回想著,記憶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融融感覺及此刻花園裡飄蕩的自己,實在很難分清孰真孰幻,又彷彿實存與想象並不重要,至於什麼重要,文曦也說不出個究竟。

文曦經過木板橋時,剛才沁人心脾的香又撲鼻而來,於是繞過石堤,徑直去尋那香。

石堤前的柳條蕩漾在碧波里,極輕巧。見有微風,文曦便立在石堤上。

這石堤倒真有江南小橋的道理在裡頭,從文曦這個角度望過去,恰好可以領略柳條滌盪水波與倒影重疊的綽約風姿。

緊接石堤的小徑,路旁雖只有兩三顆柳樹垂立,但只要人站在石橋上,側立著身子望過去,便橫空多出一長排,讓人誤以為整條小徑兩旁都垂掛著柳條。

文曦看著,感覺唯一使人犯難的是假山那片背光的角落,綠草散亂,紅泥潮潤,石上生了綠苔,桂樹葉子一片暗綠,在那暗綠里一朵酒紅玫瑰橫斜溢出,兩種顏色在背光處皆蒼涼,此刻放到一起,更顯凄清冷寂。

然而,這會兒,在文曦出神地凝望著的當兒,橫斜的柳條輕輕揚起的瞬間,以前那種久久激蕩在心底又難以名狀的東西,有關美的種種說法,此刻竟神秘莫測地映入文曦眼帘,文曦不由得顫住,想要伸手過去。

文曦並沒走過去,依舊暗自出神,然而,正如流動的電影屏幕時刻在更換畫面一般,當另一陣風悄悄徐來,輕輕拂到文曦臉上,一切又恢復到剛才的寂靜。

在柳條兒一飄揚一垂落的瞬間,景色在不斷變換著,文曦又恍惚起來,不自主地,整個身心跌入另一種茫然。

文曦來到石亭子里,香味消失了。

因書還放在對面山石上,她又折回去。

坐在樹蔭下,密密叢叢的枝蔓層層疊疊,天然涼棚一般。

文曦因打算趁早晨空氣好,好好看上一會兒書,也沒再有心思去觀賞眼前的景緻,不然,今天的小花園倒別有風致。

說來奇怪,文曦看得正入神,眼睛不自主被灑落在紙片上的晃動光亮所吸引,抬頭仰望,原來太陽已開始稀稀疏疏照射過來。

那拂照在書本上的影子,是陽光穿透疏林遺漏下來的斑駁光點。

見旁邊木亭子上的人已經走離開,文曦便挪了過去,順便也動彈一下身子,這一坐已快兩個多小時,文曦想:再看一會兒,就上教室去吧。

剛拿起書,小花園突然嘩啦——嘩啦熱鬧起來。

原來池中假山上的小溪,正睡醒似地流動開去,不一會兒已淌過假山滾到荷葉旁。

文曦順溪流瞥眼過去,細看,池中睡蓮好似開了幾處,此刻在陽光下,極粉嫩。

因想起波德萊爾「荷花哭得香顫四溢」的艷俗詩句,文曦霎時愣住,想了一回,方悟出剛才那香的來處。

文曦正猶豫自己要不要去隨賞一番,不知不覺人已站到荷池邊。

這原本不是荷花池,也不叫荷花池。

學校真正的荷花池在南門教師家屬區。

聽舍友說,南門荷花池那邊原是一個墳場,因夜裡經常不安靜,人們疑神疑鬼,學校便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根據古人賦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美譽,硬把荷花杜撰成避邪之物,所以有了今日的荷花池。

這本屬無知人的牽強附會,文曦倒不十分在意。

只一件,文曦平時最喜自然,這可能跟她愛乾淨的脾氣有關。她常常把別人的話偷來掛在嘴邊,一惱劈頭就說「自然就是美。」

她常說明明是極真的東西,偏偏要怪裡怪氣附上許多人為想法,還美其名曰「象徵」。

就比如文曦喜歡的茉莉,有人說她代表純潔,又有人說她代表堅強,如此爭來吵去,文曦倒覺著把花的自然情趣給扭曲了。

這倒不是說文曦一點情趣也不懂得,只是她天生有潔癖,愛挑剔,追求一種至真至極。

她也相信,把人類精神品質賦予自然之物的先驅確曾感受到自我意識在眼見之物上的無形流露,但文曦認為,那是精神交流極可寶貴的時刻,微妙到難以言說的地步,並不是見花就是美人,見了玫瑰就是愛情。

在文曦眼裡,無論山川水雲,花鳥蟲魚,草木異獸,日月星輝,皆為存在的本真,是人的同類,個中的微妙只可賦得「同情」二字。

這「同情」亦微妙,只因懂得在先。

就文曦自己的體會來看,本真的東西很美,敏感的人往往比常人更容易捕捉本真所能賦予的無上美感,因此也就更能體味常人難以理解的幸福,當然,這幸福是以幻想為基礎的,或者說他們在體會到幸福的瞬間,又會不自主地聯想到美消逝的那一刻,而當他們對美對逝去都有著同樣的敏感時,感傷油然而生,所以他們自然也比常人更能體味哀愁。

這麼虛無縹緲想了一通后,文曦倒覺得自己比誰都神經質。

於是,低下頭來好好欣賞風景。

此刻,太陽已穿過樹梢投射於草地,草地一片疏影橫斜景象。

湖面籠罩在陰影里,陽光透過枝葉一縷一縷照進去,與湖光交接,湖水愈發清澈見底。

遠遠望去,假山那邊亦有一種豁然的清爽,不斷墜落的水帘子,扑打在微風中,層層漣漪,滴落得水面清圓。

文曦仔細看了看池水中央婷婷玉立的睡蓮,花瓣上竟還綴著晶瑩水珠。

在這以前,文曦只在圖片上看過玫瑰含露,此刻見到睡蓮,似清麗,又嫵媚無比,不禁詫異,細看又彷彿不真實,甚至略略使人不安。

與蓮葉相比,文曦倒更喜歡那幾株水草,簇立淺水處,斜倚的影枯瘦單薄。文曦蹲坐下來,情不自禁把手伸出去。只見粉紅幾處,微靠層層疊疊顫動的粼波,驕陽下立時紅艷起來。

面對當下緊張忙碌的複習,此刻的歡愉對文曦來說很是奢侈。

不忍心走開,她便輕輕把頭靠在膝上,靜靜坐著。

或許是由於不小心用過分親昵的動作靠近了自己的緣故吧,文曦的心竟莫名惆悵起來,恍若白白日光里蒙蒙睡了幾個小時,混混醒來,突然不知身處何方,於今何時。

想什麼呢?按照文曦的性格,是解釋不清的,她似乎不太符合書上寫的有關人格的種種類型,只一點,特別愛幻想。

她常會不由自主地把很多極微妙的生命體驗與眼前的所見毫無緣由地聯繫起來,以致不知不覺間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感傷氛圍里,當然,有時又很難說清是感傷,更像是愉悅,大概是充滿愉悅的憂傷。

文曦現在就是這種感覺,似憂傷又欣悅。

這種感覺常常困擾著文曦,令她更不解的是,會有一種莫名的悲涼,總與無上的美感同時生髮,有時又會想起某個人,想起某件事,一切感覺微妙綿長,很難訴諸言語。

只是每次遇到,文曦都會情不自禁收縮起胸口,屏住呼吸,有時甚至想要伸手去輕輕握住,但又總會害怕,緊張得忙把手縮回。

再這樣漫無邊際地幻想下去,文曦此時此刻真的可能會難以自持。

她只得慢慢起身,恍惚著步子,沿竹林邊的小徑走來。走近時,隱約感到竹林里有讀書聲,收住腳步細聽,卻又只聽得晨風在吹動竹林,繚得幽篁簇簇。

文曦想,他就是經常到這一片山丘上來背書的,說不定此刻真的還沒上教室去。

想到這一點,文曦又只得止住腳步,若有所失地轉身,踏上側面的石板小徑。

好久不來,路邊的石塊竟長上了青苔,不過可以看得出來,昨晚的那場雨,把石塊洗刷得十分明亮。

小徑上鋪滿葉子,經雨水浸潤,泛著誘人深紅。

想到此地不宜久留,文曦匆匆穿過小徑,繞道假山,來到大路上。

原來路旁有一株緬梔,不似剛才那幽香,卻濃烈至極。

這種花很奇特,樹榦粗糙,甚至有點醜陋,但開的花卻有著沁人的芳醇。

此花花色淡雅,花心潔白,花瓣蛋黃,海南人又管她叫雞蛋花。

昨晚,也被雨水打落了許多,雜亂半埋於泥土中。

因剛下過雨,泥土看起來特別新鮮,潤潤的紅,把花瓣鬆鬆軟軟覆蓋住。

文曦彎下腰,準備挑新鮮的撿幾朵,不料,剛伸出手,忽地驚起一隻蝴蝶,好似黑色,仔細看,翅膀上泛著黃色斑紋。

彩蝶沒被嚇著,文曦自己倒被唬一跳,手還懸在半空,彩蝶卻已一飄一忽朝假山那頭飛去。

隱約中,文曦又見著他,著淺藍色襯衫,很淡的藍,在明媚的陽光里更像是白色。

是幻覺嗎?明晃晃的陽光照得文曦頭腦不清醒,剛才的一逛,眼睛亦好似敷上一層白膜。

這時,他淡藍的影子又出現在對岸,手裡捧著書,眼鏡的玻璃光片把璀璨的陽光反射到荷池裡,於樹蔭遮蔽的湖面投下兩個透明小圓點,湖面清清淺淺。

文曦一時詫異,把注意力全轉移到婆娑樹影下的那片湖,不僅剛才的兩點,整個綠蔭處都撲朔迷離閃爍著斑駁的光亮,這是陽光透過椰樹的繁枝倒影在湖面的明媚圖案。

稍微站定,文曦又開始朝小丘那頭望去。

見竹林里的身影倏然間上了石板小徑,於林中徘徊,文曦才意識到他定是要到假山不遠處的石亭子里去,遂忙拿了剛才撿的緬梔,用紙巾小心包好,匆匆上樓。

走至他桌前,兩排書依舊齊整整壘放於桌子兩端,中間合著一本半開的書,旁邊的鉛筆,新削好。

文曦在自己的座位坐定,埋頭看起書來。

中午十二點,他下樓吃飯,文曦平時亦準時在這時候下樓。

聽到他先起身,文曦便在陽台略頓了頓,走至旅院廣場,他正經過一號樓拐角處,但是,恰好能遠遠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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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我們青春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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