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回到陳國的第三日,玲兒又來阿花的院子中找了我。這一次她倒是沒有像上次一般咋咋呼呼,只是簡單表明了徐徐子想見我。
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了,到陳國宮殿中看到一身帝王服飾的徐徐子,莫名覺得眼前這個人和兩年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而他身邊的綠蘿長發挽起,看上去也變得更加溫婉動人。
四人一同坐在御花園的亭子里,玲兒和綠蘿對視一眼,兩人皆是露出淡淡笑容。徐徐子側目對綠蘿示意了一下,綠蘿起身卸了桌面上兩個酒罈的封層。我伸手阻攔了一下:「今日還是不要飲酒了吧。」又看著徐徐子:「你找我來,該不會只為了飲酒敘舊吧?那你這個陳國君主也太閑適了。」
徐徐子笑了笑,親自將兩壇酒揭開,酒的香氣溢出,我不由自主向前伸了伸脖子,這個氣味......和當年爹爹一直喝的酒幾乎一樣,甚至香氣更加濃烈。
「說起來,宋國釀酒的手藝,最先還是從陳國傳過去的。雖說兩國一直以來沒有什麼很大交集,但當年兩國的商幫往來可是很密切。」
他這番話,似乎意有所指。
我眼中閃過的一絲思考被徐徐子捕捉到,他耐心繼續說道:「這是三重釀的酒,專門祭祀和皇家喝的酒。當年傳到宋國的是士大夫喝的二重釀。」
我點點頭,剛伸手想倒,這回卻被徐徐子攔住,他不緊不慢將封層封好。我疑惑地看著他,手搭在酒罈子上,不滿地撇了撇嘴。徐徐子笑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將青山封於你。但楚越萬里國土,五國爭奪中,我要所有。」
我的手顫了一下,慢慢收回。
「這兩壇酒,就當是給你的慶功酒。」他看著我,眼中滿是堅定。
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黑線,一時失了心緒。徐徐子直起身子,笑著坐下,卻是仍舊盯著我看。沉默良久,酒的香氣逐漸消散在風中。亭子兩邊的白紗被微微吹起,我盯著那片薄紗出了神,彷彿看到自己最終倒下的場景,眉頭又緊皺幾分。
徐徐子的聲音將我拉回:「笑晏姑娘,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若是你願意,可以三日後讓玲兒來告知我。」
玲兒看向我,我淡淡一笑:「徐公子,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這樣稱呼你。」我抬起手腕,「看到這個了么?我在這世上活不到幾日了。你想要的宏圖霸業,恐怕不能寄希望於我。」
徐徐子和綠蘿皆是一驚,玲兒則是直接握起我的手查看。徐徐子氣憤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垂眸:「我早年被種了蠱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毒發身亡。關於你說的那些,我真的無能為力。不過我還是想奉勸你一句,陳國一直以來夾在大國中間都很穩當,如今這個變數是陳國的機遇,也是陳國的劫難。」
他震怒拍桌:「你!」
我無視他的神情,繼續道:「你若真想讓陳國在五國之中立足,是應當自強未錯。但和遼國去爭取這個時機,若是以我之見,會聯合琥國在遼國之後,而不是在遼國出兵之前。」
說完我便起身要離開,他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你不願要這些,只是因為你不想和林笑塵站在對立面。楚越害死你親人,利用完你就將你丟掉。而林笑塵,現在也為了利慾拋下了你,我不信你心中沒有任何怨言。」
我並未回身,只是頓了一下,便直接離開。玲兒跟了上來,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言。到了阿花的院子門前,我終於忍不住對著玲兒說道:「為何一直跟著我?」
她耷拉著腦袋,湊到我肩上蹭了蹭,我有些不自在地躲開,她卻低聲道:「王上說了,今後我跟著你。」
我哭笑不得:「跟著我?」離開她幾步遠的距離,我攤了攤手,「你跟著我幹什麼呢?況且我也沒說過要為陳國效力。你是陳國的貴族,為何要屈居身份跟著我。沒有任何意義。你走吧。」
玲兒上前拉住我的手道:「從前我是跟著公子,現在公子已經不需要我了,他讓我跟著誰,我自然跟著誰。」
看著她委屈巴巴的樣子,我笑出聲來,一把攬過她的肩膀:「好啦。要跟著便跟著唄。反正左右我死了,剛好也有人替我立個墳頭,倒也挺好。」
玲兒伸手捂了一下我的嘴巴,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地:「噓,可不準亂說!什麼死不死的!你現在不是還好好活著么!你看看楚越的將軍,幾個有好下場的?入獄的入獄,戰死的戰死,還好你從楚越出來了。陳國多好,王上是個開明的君主,也很欣賞你的才能,為什麼就不能為王上效力呢?」
「楚越的將軍確實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我低下頭,「楚煦是一個多疑的人,如今楚越已是窮途末路。」說及此,我卻忽然想到沈茗煊境況不知如何,玲兒不經意地附和道:「是啊,就單說之前那個攻下閻都的沈茗煊,又被入了獄。他們以為自己失去的只是一個川郡和青山呢,退而求其次,保全原有的國土。可他們又怎能料到,自上一次聯軍大勝之後,現在南蠻的五國都對楚越虎視眈眈,連百、源兩地都想要來分一杯羹。」
我有些焦急地問道:「什麼入獄?沈茗煊不是被放出來了么?」
玲兒撇了撇嘴,向前走了幾步,又回身道:「你不知道嗎?哦也對,你這兩年過得可是隱居般的生活,自然不知道。」嘆了一口氣,玲兒似笑非笑道:「就是兩年前的濟城那一戰後,濟城失守,那時王上和林笑塵商議,用重金買通楚越的權臣,在楚煦的耳邊說一些沈茗煊要歸降了的話。你說楚煦這個人啊,這一生是不是就毀在了一個『疑』字上了?然後他就又把沈茗煊召回,給他送入獄中。真是可笑極了!這下子他們不僅僅就是失去一個濟城,直接失去了整個川郡。」
我聽后臉色慘白,他那日放走我,虞什必定是看在眼中,且先前他被入獄,出來后濟城失守,又放走了我。即便徐徐子和林笑塵不施展離間之計,這些事情也遲早會傳入楚煦耳朵里。但我太清楚他的為人,一生為國捐軀,又怎會能忍受這樣的話,他必定不屑於去解釋,到最後竟是在獄中蹉跎了大好光陰。
下唇被咬得溢出一陣血腥味,玲兒扶住我道:「怎麼了?不舒服嗎?」我搖搖頭,自顧自往房間中走去。阿花剛從外面回來,和玲兒兩人在外面嘀咕了一陣。
鎖上房門后,我靠在門上,雙手抵在心口。
曾經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翻湧而過,手腕間的黑線隱動,我疼得跌落在地上,身子碰翻了桌下的椅子,院中的阿花和玲兒聽到聲音立即沖了進來。
玲兒將我扶進懷中,阿花抬起我的手腕,驚了一下:「糟了,蠱毒快消逝了。」
「你快救救她。」玲兒焦急地看著阿花,幾乎快要哭出來,我慢慢睜開眼睛,呼吸微弱。輕輕拽了一下阿花的袖子,她回頭看著我,眼睛中透出一絲無奈,但仍舊俯下身子將耳朵貼近我的唇邊。
「我想活下去。」我用儘力氣說道。
我知道她一定有讓我活下去的辦法,就在倒下的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沈茗煊在獄中清冷的場景。阿花緊皺的眉頭鬆了松,眼中的無奈轉為擔憂:「你且聽著,我可以在你身上繼續種下蠱毒,但你會喪失此前所有的記憶,你願意嗎?」
微微閉上眼睛,眼前只有絲絲光亮充盈。那光亮的盡頭有一個背影,我伸出了手,他卻走遠了。可我不想再忘記了啊,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忽然間想笑,卻沒有力氣,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在黑暗中掙扎了許久,睜開眼睛時,整個人像是浮在水中一般,施展不出力氣。玲兒在一旁守著我,見我醒來,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書籍,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
我努力想坐起來,玲兒將我扶起,又拿兩個軟枕墊在了我後背。我看了一眼手腕,黑線變成一條淺淺的痕迹浮在肌膚內,宛若一條細長的脈絡。
「阿花呢?」我問道。
「她準備藥材去了。放心吧,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了。」玲兒答道。
我點點頭,又道:「你扶我起來一下,我有事情要做。」
玲兒聽話地將我扶起,在桌前坐下,我取了一張紙,寫下一行字:破楚越,沈茗煊。寫到這裡,筆從手中脫落,在「煊」字旁邊暈開一片墨漬。
阿花從門外進來,「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笑晏,你可以嗎?」
玲兒扶著我起了身,阿花看到我在桌前給自己留下的信眼中一緊,我拉住她的手:「我只要記得我該記得的。」阿花點了點頭。
熏香點燃,我躺回床上,眼皮漸漸沉下去。阿花在我手腕上割了一刀后,將我的手拉入一個盛滿蠱蟲的葯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