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季寥帶的人馬出發兩日後,我才領大軍前往密城。由於此前假消息已經散布出去,故而攻下密城並沒有太大困難。
這是楚越固有的國土,當沛豐郡被拿下,眼看著楚越大勢已去。其他各國見狀,紛紛派兵攻打楚越。各路軍隊勢如破竹,楚越就像一個苟延殘喘的老兵,躲藏在廢墟深處,自欺欺人地認為可以逃過此劫。
這年八月,楚越發生了一件大事,當琥國軍隊同季寥在錦江一帶相遇時,楚越的丞相由廉篡奪了王位。楚越陷入內外混亂的時期,當各國兵馬已經紛紛在錦里駐紮時,對於楚越最後的爭奪正式拉開了序幕。
琥國要求交出之前被俘的李珩便撤兵,當管捷帶著李珩來到錦里時,我正在玉薇的歌舞坊中歇息。雖不知他們最後究竟談了什麼,但琥國第二日當真撤兵了。
我在歌舞坊的小閣樓上開了窗,和管捷遠遠對望了一眼,他看著我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將李珩送回后,他便轉身離開了。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看向我的那一眼包含了許多內容,甚至還有那麼點憂傷的意味。若是因為昔日的戰友情誼,我倒也能夠理解。又或是對如今物是人非的感慨?但這些都已經不得而知。
李珩卻是沒跟著大軍回去,而是拉著林笑塵到了歌舞坊來找我敘舊。正巧我和玉薇在院中剪花,玲兒帶著李珩進來時,我回身便見一臉鬍渣的李珩在同玲兒在相互擠眼色。
「笑晏。」李珩走向我,我沖他伸出一隻拳頭,待他走近后,我在他肩上錘了一下:「可還好?」
他露出淡淡笑容,原本看上去溫潤的臉上,此刻徒添了幾分滄桑。「你倒是一點未變。」他道。
我觀李珩面部的稜角變得鋒利,一雙眼睛蒙上了一層人世間的凡俗。想必他在楚越的經歷並不是很好,朝玉薇看了一眼,她接過我手中的花向屋內走去。
我嘆了一口氣,對李珩道:「早些回去吧,這裡現在已經是遼國和陳國所爭奪的地方了。」一直站在門口處的林笑塵聽到這句話挪了挪腳步,卻終究沒有邁出。
玉薇出來道:「桌上的酒菜都已經擺好了,你們進來吃吧。」
四人一同坐在一張桌上,台下是已經安排好的輕歌曼舞。我目光忽然落在最上座,許久之前,我似乎在這裡見過林笑塵,還見過......沈茗煊。
酒一杯接一杯飲下,我不再刻意壓下自己腦海中翻湧而上的回憶。一時間頭痛欲裂。我皺眉,整個身子漸漸蜷縮。最終杯子打碎在地,我整個人朝一旁倒下。林笑塵本坐在對面,他衝過來將我拉進懷中,一旁的玲兒獃滯片刻,玉薇不知何時上來了。
幾個人慌作一團,李珩拉著玲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語罷他又指著玉薇道:「你下了毒嗎?!」
玲兒抓起我的手,淚水頃刻涌了出來。林笑塵抱我抱的越發地緊,我疼得忍不住伸手用力按住頭部。
林笑塵在這間屋子中飲酒的場景再次映入腦海,我疼得大口喘著粗氣。林笑塵伸出右手,要往我後頸劈下,長久以來的慣性本能讓我一掌推開了他。一時間他整個人撞倒了一張小桌,我倒在一邊,視線漸漸失去。最後可見的光影是他立刻掙紮起來,朝我爬過來的身影。
未來得及道歉,我整個人便昏死過去。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笑晏!你怎麼了?!」
有兩個聲音一直在我腦海中糾纏著。與林笑塵在京都的那幾年,出走的時候,後來回來在集市中遇見沈茗煊。
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
但唯獨,年少時期愛慕的那個人,在花瓣紛飛的桃花樹下,抬起頭的模樣並不是林笑塵。那張臉我始終看不清,卻無法忘記他帶給我的感覺。
十日後,楚越歸降。李遠光自盡在京都北門前,城門打開時,只有一具冰冷的屍體和一雙怒瞪的眼睛證明他對楚越的忠誠。
我讓季寥和玲兒代替我入宮殿,他們自然是要替陳國徐徐子來做這些事的。在所有人都在軍隊的簇擁下踏進楚越宮殿時,我卻瘋了一般朝關押犯人的監獄中奔去。
終於到了,卻見管捷獨自一人站在監獄門口。他見我臉色蒼白,整個人的血氣已經失了大半,有些不忍地低了低頭。我以手壓住胸口,毒素似乎發作了,整個人昏昏沉沉,心口灼熱而一陣接一陣地隱痛著。
徒手走至他面前時,他卻將手中的大刀朝旁邊用力一扔。兵器撞向石板地面,發出刺耳的響聲。他含淚盯著我:「跟我來。」
我停在原地,他走了幾步見我未跟上來,卻回身拽過我。將我拽到武侯殿,我第一次踏進,卻忽然意識到什麼。
「不會,不會的。」我一搖頭,眼淚就這麼落下。
在殿上左側的靈位,清晰看到了沈茗煊這三字。
我整個人顫抖了一下,重心不穩,跌倒在地。哭得失聲,那靈位上刺眼的三個字已經被淚水模糊,我用手撐起身體,管捷扶起我,到了靈位旁。我伸出手撫摸那個靈位,還未接觸,卻是一口鮮血湧出。
後背上似有千針刺入,眼前出現了一個戴著白花的女子,而我被綁在木十字架上,雙手雙腳皆被束縛。
那原是沈茗煊的阿姐,沈佳薇啊。
她手中握著一根插滿細針的鐵棒,眼中恨意升騰。走至我身後,她將鐵棒狠狠釘入我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阿姐!阿姐!我求你了......阿姐我求你不要傷害她。」
我微微抬起頭,這間黑屋子唯一透過光亮的是一個巴掌大的小窗口。那窗口處有光亮透進,打在沈佳薇白皙的臉上,那張扭曲的臉充滿了詭異。
而沈茗煊近乎絕望的聲音隔著那堵牆,不斷傳來。
嘶啞、凄厲。最後只剩下一聲又一聲的哀吼。
後背已經血肉模糊,留下千瘡百孔的傷口。我的意識漸漸渙散,一盆冰冷的水從頭頂灌下,心臟緊縮,我整個人猛地睜開了眼睛,又緩緩閉上。
沈佳薇出去了片刻,再進來時,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鐵器。我已經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麼,瞬間整個人卻被放了下來,撲倒在地上,又被兩人抓起,以一個跪姿落在沈佳薇眼底,她緩緩蹲下身子,抓過我的手,將我的指甲盡數絞下。
已經昏死過去的我,再一次發出微弱的聲音。
原來,真的曾被關進黑屋中施過酷刑。
我說自己怎會如此懼怕黑暗幽閉的場所......
但殺他阿姐的,卻是我啊。
終於闖進刑室的沈茗煊,親眼看到摸到地上刀片的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它插進沈佳薇的心口處。抬頭的須臾間,沈茗煊滴著血的拳頭垂在身側,我張了張嘴,一字未吐,閉眼倒地。
被救下后的我,整日不言不語。誰人要上前觸碰我,我便張開五爪,要將其碎屍萬斷。林笑塵既受到我爹的囑咐,自然最後將我帶到南蠻治療。
我中的毒名為恐心咒,只要情緒受到牽動,便會毒發。這種毒最殘忍的地方在於,它沒有任何解藥。但林笑塵在南蠻找到了一個人說有辦法醫治我,種下蠱毒之後,懷揚子將記憶中對我衝擊最大的那個人換成了林笑塵,自此,我忘卻了所有和沈茗煊的往事。
伴我成長的那個人,是沈茗煊。
在我被人欺負時,他教會我如何去反擊。在漫長的年少時光里,我對他的愛慕轉變為學習他的各種行為習慣。原本安靜本分的我,開始變得歡騰起來。爹爹自然是開心的,沈茗煊武功極好,我便也不甘示弱。
這一切,本該是美好的。
直到十五歲出嫁那年,已經穿上嫁衣的我,剛要上花轎遇見爹爹回來的棺木。林笑塵走在棺木的一旁,一襲白衣,臉色陰沉。
而我,在知道事情真相后,選擇了去沈府刺殺回來省親的沈佳薇。沈茗煊再也等不到我的花轎,而我卻被沈佳薇抓了去,施以暗刑......
這一切的一切,都伴隨著身體中蠱毒的消失而被記起。
原來記起之日,真的是命喪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