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如果你也在這裡
天剛下了一陣雪這個北國的小都市籠罩在雪過天晴的雲空下街上每個人都有意放慢腳步用雙腳有板有眼的在雪面上刻下自己的痕迹。放眼望去遠處的山林靜靜的棲息在雪毯之下無聲無息的像一個正安然入睡的巨獸。
蕭禹坐在空蕩蕩的車廂內凝望正從眼前一點點消失的這個城市城市被突如其來的降雪改變了其原來的面貌變得溫順寧靜起來。不知道是誰在車窗的水氣上畫了一張正隱隱哭泣的臉蕭禹現後用手心輕輕的將它抹去。
他剛參加完母親的葬禮與自己見了三次面的母親終於在今天離開了人世或許這對他或是對她都是件好事。蕭禹並不希望母親死可就算真的死了也沒用什麼所謂母親的死對他來說就好像走在路邊不小心踩碎一隻蝸牛的感覺一樣死不死都無所謂。
由於母親在他兩歲時去了新加坡而他的父親在母親離開后也不知所蹤所以在至今為止的人生中蕭禹都是在育兒院(孤兒院)中度過的一個月前母親突然出現因為她已經被確診為乳腺癌晚期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急急得回到這裡來見早已被自己拋棄的「兒子」
葬禮上沒有什麼人母親在這兒沒有朋友親人在新加坡那邊有沒有則不得而知蕭禹看見被化妝師化成妖精的女人想笑但沒有成功。想哭可找不到流淚的理由有人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真的留下淚來嗎?在許多年以前「母親」這個詞就成了他生命中可有可無的東西就好像曲奇餅乾檸檬汽水在他腦中的位置一樣。即便有人提到「母親」他也毫無感覺既不悲傷也不憤怒只是若無其事的離開。
母親被推入火爐中付之一炬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告知蕭禹何時來取走骨灰可他希望如果可能的話將骨灰也燃盡那樣才好。
這樣的「母親」不值得同情。
如此思索一番后他微微拉開車窗窗外的冷風箱等候多時般迫不及待的一擁而入風沒有讓人清醒多少反而使頭隱隱作痛。數分鐘后蕭禹在「如琴湖」邊下了車圍上圍巾時那暖暖的感覺讓他想起了初吻的滋味也是這般的柔軟。
走過長長的雪道陽光由背後照射而來可沒多久就被一幢正在建造中的稅務局大樓給遮擋了大半。他興味索然的走入十二層公寓回到位於七樓的家。
剛打開門耳邊即刻傳來了某種悲鳴那是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時才會出的悲鳴。蕭禹扔下鑰匙徑直跑入廚房關閉煤氣煤氣上一隻不鏽鋼水壺像在慶幸自己撿回條命般的直吐白氣。
如此看來妻子並不在家蕭禹稍加思索之後在冰箱上現了妻子的留言:
「有事外出一切如初。」
他嘆口氣將留言條順手擲入垃圾箱從壺內所剩的水與火頭的大小來看妻子至少已離開了兩個小時並且她走了還將水燒在煤氣上也正是要告訴蕭禹自己離開的時間是在他剛出去母親葬禮之後如此告知的目的還不得而知可她一定有她的莫名其妙的原因。
蕭禹用燒開了幾個小時的水沖了杯溶咖啡邊喝邊等待一個人的到來。這麼等待之時他注意到了房在玻璃桌上的一張三百五十二萬的銀行支票一個素未蒙面的女人一星期前死去死前把支票交給她。能一下多三百多萬自然不是壞事可在這「自然不是壞事」的想法背後潛藏著另一種東西那是個陰暗虛弱狡猾的東西似乎只要稍不留神就有被他攻擊的可能。
在喝第二杯咖啡時門外傳來鑰匙聲跟著是鑰匙與鎖孔相呼應的轉動。很快連哲出現在眼前他提著「新索市」的塑料袋一進門就直奔廚房。
「才來?」蕭禹手拿咖啡的靠在廚房門上問。
「嗯去了此市所以晚了。」
他點點頭走進看連哲買了些什麼空心菜水芹木耳臍橙還有包黑乎乎的尚在水池中蠕動身體的章魚類的什麼。
「她呢?」連哲回到客廳用尋找什麼又擔心找到的口吻說。
「不在說是要出去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長時間?」
「幾天或者幾星期也可能是幾個月幾年誰知道呢。」
「總之現在是不在咯?」
「不在。」蕭禹在沙上坐下打開電視繼續說「就這麼怕?連名字也不敢說老是用『她』來代替昨天我還剛和她吵了一架。」
「怎麼說呢……不是怕是有種喊了名字或者見到本人就會有不祥的事生的預感你明白嗎?這種感覺?」連哲說著用右手食指敲打自己的太陽穴。
「不明白。」
「算了這些事解釋起來很麻煩倒是你可能的話還是搬出來的好。」
「這裡是我的家我們是合法夫妻我幹什麼要搬出去?」
「家?夫妻?」連哲似乎對這些辭彙感到奇怪「對哦或許有合法夫妻居住的屋子才能叫做『家』呢是不是?」
「是你個頭?」蕭禹笑起來無目的的用遙控器切換頻道邊換邊繼續說「最近有沒有新的片子?」
「當然有。」連哲回應「片名叫『太陽從西邊升起』」
「聽著名字就不舒服講什麼的?」
「講一個生活在單親家庭中的男孩父親整天爛醉如泥什麼也不幹全靠兒子養著。兒子十九歲時愛上了一個從小便被遺棄無家可歸的女孩於是將她領回了家但父親卻百般阻撓甚至揚言要殺了那女孩。受夠了的兒子在女孩的慫恿下將從出生起便一直醉醺醺的父親趕出了家門幾天後父親在車禍中去世。」
連哲講到這裡停了停蕭禹也將頻道固定在探索台連哲重新回到廚房準備晚飯不久后從廚房中繼續說:
「兩個人過上了一年的同甘共苦的生活正當覺得要開始新的美好人生時女孩卻被確認患上了艾滋病當然他也被傳染了。也正因為女孩的母親是病毒攜帶者所以在生下她之後才將她拋棄在外……」
正講到這電話鈴忽然響起來蕭禹拿起聽筒那頭傳來妻子還在感冒的聲音:
「回來了啊。」妻子說。
「嗯剛回來。」
「水壺還好嗎?」
「好歹撿回一條命。」
「我剛才一直在想昨天的事。」
「哦……」
「全是你的不對。」
「或許是的。」
「從頭到尾都是。」
「那麼突然離家也是因為這個?」
「那倒不是是以前的好姐妹找我見一面。」蕭禹聽見那頭的背景中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
「在機場?」
「恩還有一刻鐘登機。」
「這麼說是早計劃好的咯?早早買好今天的機票這麼一走了之?」
「別說的好像不會回來似的完成這筆生意就回來。」
「是為了生意嗎?」
「都說了是以前的好姐妹啊都挑明了過去時不為了生意去幹什麼?」
「會去很長一段時間?」
「可能畢竟是不同陣營的人。」
「嗯那麼再聯繫吧。」
「喂!」妻子像忽然想起什麼的喊道。
「怎麼了?」
「雖然不那麼想再說可還是那句話會出賣你的人永遠是你最親的人而且我也知道那個人不會是我。」
沒等她說完蕭禹即掛斷電話廚房內傳來連哲輕唱某支歌曲的聲音應該是《如果你也在這裡》。他靠在沙上消去電視的聲音安靜得聽著連哲唱完這支歌曲。同過去一樣他的唱功不上也不下處於一種不倫不類的狀態。似乎上帝曾打算給他歌唱的天賦可那個想法在進行到一半時不知為何戛然而止了所以他如今只能成為一個不入流的二等演員而無法成為一名歌手。可這歌的確動聽。過去每當育兒院內有什麼活動或是新成員加入或是老成員離開大家都會唱這歌「如果你也在這裡」
晚上連哲燒了幾個新學會的菜都是通過電視中的一檔面向主婦為觀眾群的烹飪節目學來的一道是「西芹墨魚」一道是「茄子肉沫煲」一道是「清燴三鮮」可或許是廚藝不精的緣故兩人都沒有什麼胃口。
「老師最近怎麼樣?」勉強吃下幾口后蕭禹問。
「不怎麼好有時候連眼睛也閉不上要用眼罩才能睡著。」
「還是一樣在床上動不了?」
連哲停下來望了望蕭禹「更希望老師就這麼一直癱瘓下去?」
「是啊」蕭禹嘆口氣似乎又有了食慾。
「可是他造就了我們啊?」
「是啊造就了我們這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由於這話已經說了成百上千遍所以蕭禹顯得很平靜「你不也這樣認為嗎?」
「可我相信那並非是老師的本意。是組織上的……」
「別和我談什麼組織!我不管這些我只在乎現在現在的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只在乎這些。」
「……」
「那麼有人在照顧他咯?」許久后蕭禹才又開口。
「秋水。」
「那女人……」蕭禹在腦中推出秋水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一定別有目的。」
「就算有也沒辦法願意照顧老師的就只有她了。」
「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的。」蕭禹說完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一片岑靜的夜空不知何時天上又聚集起厚厚的雲層看樣子不久後會再下一場雪。
「今天睡在這?」在廚房衝去肥皂泡的蕭禹問道。
「她不在我當然睡在這。」連哲將臍橙切成片後端入客廳「怎麼不歡迎嗎?」
「沒這個意思可兩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總不那麼自在。」
「難道你是同性戀?」
「不是這個意思問題主要在我這。」
「問題?什麼問題?」
「最近我老做夢。」蕭禹放下手中的活點上支煙說「做一連串的夢。」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本身做夢是很正常可我最近做的夢不同這一連串的夢像是午夜上映的連續劇般一集接一集的放映似乎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像連續劇一樣的夢?」連哲在腦中思考如此夢境的模樣。
「嗯」蕭禹默默點頭回憶起一連數天所做的一系列的夢境跟著深深突出一口煙看氤氳的白色氣體在不大的客廳中漸漸消散。
「昨天醒來的地方今天晚上便會承接上去繼續昨天的故事。這麼說你懂嗎?」
「不懂。」連哲一口氣消滅了兩隻臍橙摸著鼓鼓的肚子舒服的躺倒下去「不過聽上去好像不錯。」
「不錯嘛?我可使覺得害怕。」
「害怕?做夢而已吧。」
「那是數個很完整的夢既不唐突也不荒謬似乎只要在夢裡怎麼樣都合情合理還有種感覺我感覺這一系列的夢似乎想要向我昭示些什麼。」
「昭示你什麼?」
「嗯……就好像是某種心理暗示潛移默化的影響現實中的生活。」
「那麼被影響了嗎?」連哲用事不關己的口吻說。
「我也不清楚。」
「那就說說那些夢夢見了什麼?」
蕭禹思索一陣跟著緩緩搖頭。不是不想訴說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是不是你太多心了?」連哲從沙上坐起見蕭禹對臍橙不感興趣便又把剩餘的一掃而空「總之你做你的夢我睡我的覺。我可不想去睡飯店會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盯上。」
「是組織里的?」
「組織還看不上我這種二流演員或許是夕陽館那裡的人。」
「夕陽館啊……」蕭禹掐滅煙頭望一眼牆上的電子鐘到了晚鍛煉的時間。
「也許我們當初就應該加入到他們中去這樣我們的處境就不會像如今這樣進退不得了。」
蕭禹聽見他這麼說感到有些吃驚連哲這麼說是不是在責備蕭禹當初選錯了道路呢?人生路上岔口無數只是只能選擇選擇其中一條而當你選擇了之後其餘的通路便即刻消失你無法後退只有一路前進。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沉溺在無盡的後悔深淵中。
「後悔了嗎?」蕭禹面對陽台欄杆右手握著不知多重的啞鈴啞鈴每隔兩秒舉起一次。
「那時候我說過你不該和我一樣走上這條路的。」
「沒有後悔我是在為你感到可惜。」
「無所謂了這一切我都要親手去了結。」
連哲注意到在蕭禹的語氣中有股淡淡的哀愁哀愁像一團即將燃盡的柴火般忽隱忽現這令他感到了不安。
「我知道你最近在打算什麼。」
「是啊你知道。」
「可老師他已經這樣了你又何苦還要窮追不捨呢?」
「我要親手解決至今為止的一切。」蕭禹邊說邊把右手的啞鈴換到左手深深吸口氣加快率「我和你畢竟是兩種人即使選擇了同一條路還是兩種人。」
「解決這一切就像你解決自己的母親一樣嗎?」連哲望向背朝自己的蕭禹忽然產生了只要這樣猛推他一把就能將他從七樓推下去的想法。
「那女人的死和我沒關係她死她的我從不會對我痛恨的人下手。對於痛恨的人讓他活在這世上承受痛苦更合適。」
「這麼說你不痛恨老師?」
「他沒有太充分的理由讓我痛恨。」蕭禹停了停忽然感覺身後的連哲正一點點的靠近自己。
「那就停手吧趁一切還沒生。就算你錯過了過去的選擇今天也一樣有新的路放在面前。」
連哲的聲音沒有起伏就像此刻在冬夜中輕輕吹拂的冷風一樣風固然寒冷可卻也有人能從中感受到溫暖。蕭禹回想起自己與連哲共同走過的路從被育兒院收養的第一天起他最先認識的便是連哲兩人曾經無話不談曾經形影不離更曾經愛上同一個女孩。曾經是一個充滿著悲傷的詞。
「我要打破平衡所以老師他必須死。只有這樣一切才會有結束的開始。」
「結束的開始?」連哲將手放在蕭禹正運動著的肩膀上他現在離陽台護欄不過十幾厘米護欄到他的腰只要用力完全可以將他從七樓推落。
「難道你不覺得這只是另一個更嚴重的錯誤的開始?」連哲繼續說。
猛然間蕭禹像感覺到了什麼感覺到了在心中有一雙手正緊緊抓住自己的靈魂。而此刻的靈魂正想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洞忽然伸出的一雙手死死的抓住不放。
連哲說「難道你不覺得這只是另一個更嚴重的錯誤的開始?」這麼說的他是不是早就認為當初在離開育兒院時所作的選擇是錯誤的呢?當初的選擇錯誤了而如今卻要用另一個錯誤去彌補是不是這樣呢?
然而如果當初連哲已認定蕭禹的決定是錯誤的那麼他又為什麼還要義無反顧地和自己一起走上這條錯誤的道路呢?
「我不希望你孤單所以在你身邊陪伴。如果你也感覺到了溫暖那是我已對你敞開心懷。」不知為何那「如果你也在這裡」的歌曲忽然浮現在蕭禹正往下墜落的靈魂一邊。
「連哲是為了我才做了明知是錯的選擇的……」這麼想讓蕭禹有些想哭越想哭越是加快了手的動作「他知道不能改變我的決定所以只好陪在身邊?」
不知不覺間陽台上一片寂靜遠處的如琴湖也一樣無聲無息靠在湖邊的觀光船隨著不急不緩的夜風輕輕搖晃。很快蕭禹決定下來。
「你知道你改變不了我的決定要結束這一切就必須先打破它們之間的平衡而打破平衡就必須殺了老師。」
「還是決定了嗎?」連哲不知是感嘆還是懷疑的說了句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慢慢用力。
「就這麼把我推下去也好啊。」蕭禹忽然說與連哲了解他一樣蕭禹也清楚連哲的心「這樣我也許可以歇一歇了知道嗎我是真的累了從離開那鬼地方開始。」
「沒錯鬼地方。」連哲微微笑起來彷彿看見了兒時在育兒院中同十幾個如今已「改頭換面」的好兄弟共同嬉戲的場景。那一幅幅片斷如今回想起來好像並不是屬於自己的而是自己意外的闖入了別人的記憶之中。
「讓我……去結束這一切。」許久后蕭禹在肩頭上拉住連哲的手「或者……你現在結束了我。」
這麼說時天又下起了雪。在夜空下暗暗飄落的六角形雪花不緊不慢的紛灑在這個小城市的上空。一天下了兩次雪看來這個冬天不會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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