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芸娘
年輕女子年紀雖小,但在這世態炎涼、人情冰冷的世界里,她已經看過了太多的冷漠和醜陋,她萬萬沒想到這位好像很有身份的年輕法師,竟然打算換掉她做人質。
他一個僧人,還是什麼神醫,拼的性命不要,圖的是什麼?難道是覬覦自己的美色?她思緒繁亂,脫口而出道:「法師不可,我小小一奴婢,如何比的上你的尊貴之軀。」語氣中有一絲賭氣似的偏激。
年輕僧人笑道:「世上人人平等,哪裡分什麼貴賤;另外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籍一個小娘子求活?放心吧,我的命一直很硬的。」
人人平等?可這世上又怎麼可能人人平等!人在出生時就有了高低貴賤,有些人含著金湯匙出生,鐘鼎玉食;有的人生而為奴,一輩子飽嘗饑寒。這樣的觀念被王公貴族、宗教理念、聖人說教層層灌輸,到最後所有人也都以為理所當然,命好與否,那都是命中注定。
生死關頭,竟有人願意替換自己做人質,隨時可能丟掉性命,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她心緒繁亂不平,長期壓抑的各種不平、委屈、恐懼等情緒一下子涌了出來,人也變的格外脆弱,保護受傷心靈的偽裝外殼一下子碎掉了。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鼻子一酸、眼淚湧出、順腮滑落。
康定智心中大喜,本來也是做好必死打算的,他沒想到眼前這貨是條大魚,而且是一條主動上門咬鉤的傻魚。他不等外面的男子如何反應,直接對僧人呵道:「你先放下兵器。」
咣當一聲,他剛說完,僧人就很配合的扔掉了手中的馬刀。
「接下來做什麼?」僧人對著康定智問道。
「你先把右手砍下來。」康定智發狠道,心說剛才不聲不響的,你就整死了我這麼多兄弟,我得先把你的武力值給降一降,省得你再出什麼幺蛾子。
「那可不行。」僧人一聽就不幹了,「我的手不能砍,我還得留著敲魚念佛,侍奉佛祖。再說了,砍了我的手,血流的到處都是,濺你一身血,那多折你的威風;再說了,砍了我的手,在荒山野嶺的,到哪裡找郎中幫我止血;再說了,砍了我的手,那流血也得流死了,如果我死了,估計你也活不了;再說了,砍了我的手……」
「閉嘴。」康定智忍不住打斷了僧人,他沒想到這賊禿竟然是個話嘮,說起來喋喋不休,一串一串的,「那你說怎麼辦?」
年輕僧人說道:「你看這樣如何,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可以先讓這位娘子把我的手綁上,解決掉我的動手能力,然後你可以再出手重新綁緊一些,你放這位娘子出門,咱們再和外面的那位官爺談。
讓他備一匹快馬,你押解著我,就可以逃出生天,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放你一條生路的幾率比較大。而你呢,估計放我的機會就比較小了,畢竟我殺了你這麼多的弟兄。
到時候你是殺是放,就看你的心意了。佛祖說,恩怨因果,環環相扣,誰又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而後對外面的男子說到,「大人,我意已決,我甘願身為人質,先放這位小娘子出去。」
康定智心說這廝做事雖然顛三倒四,但此話說的甚合我意啊,而且真的很具有操作性,但口中還是安慰道:「你放心,你既然放了我一條生路,我到時自然會放了你。」
外面的男子見事已如此,只得說道:「神醫大人既然如此安排,我自當從命,一撮毛,我會給你備下快馬,放你一條狗命,但到時如果你不守承諾,傷到神醫大人分毫,我將會上報大王,傾全國之力追殺於你。」
「你看,這就成了,來吧。」僧人雙手並在一處,對康定智和年輕女子晃了晃。康定智押著女子在屋內覓了一圈,找到了一團繩子,截取了一大截,又重新來到僧人面前,將女子往前一推,呵道:「動手吧,使勁綁。」
女子眼淚婆娑,低聲嗚咽著:「法師……」
「動手吧,別哭,臉都花了,沒事的」僧人安慰道。
「別磨蹭,以後有你們卿卿我我、快活的時候。你這個死賊禿,竟然勾搭上這麼個俊俏的小娘子。」康定智在旁邊顯的很不耐煩,不停的催促到,心裡也在暗暗的吃著這個禿驢的飛醋。
女子腦袋暈暈乎乎的,她在康定智的脅迫下,機械的給僧人上綁,望著僧人在笑著看自己,她的心劇烈的跳,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看女子綁的差不多了,康定智一把將女子推向一邊,一邊重新對繩子進行加固,一邊呵斥女子道:「還不快滾出去。」
無意間,他注意到僧人左手小指上戴著一個造型別緻的指環,這應該是一顆用黃金打造的飾物,上面像是一朵盛開的蓮花,蓮瓣纖巧可愛,脈絡清晰可見,中間用細細的金線,固定著一個晶瑩剔透的寶石,寶石成蓮蓬狀,燈火照射下,裡面竟似有光澤流動,緩緩流動的光澤形成一個個封閉的圓,像是能把人的眼光給吸進去。康定智搖搖腦袋,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身為馬賊多年,燒殺劫掠,也算得上是一個識貨之人,而像這樣一件造型新穎別緻、本該戴在某個貴婦人手上的指環,竟然出現在了一個年輕僧人的手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中間那顆碩大的綠寶石,本身就是值錢的寶貝,再加上如此精湛的手藝,這個指環絕對是價值連城。
看到康定智的眼光,僧人笑了一下,善解人意的說道:「放心,到時候如果你想要,這個指環你也可以拿去,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康定智的心竟然不受控制的猛跳了幾下,這個指環,如果售賣出去,價格絕對不低,至少能抵消些青金石的損失吧。
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向那個即將要成為自己的指環撫了過去。他的手剛剛撫上寶石,就感覺手指肚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似的,接著就傳來一種像是被極高溫度的火焰灼燒的感覺。
他不由得痛呼一聲,看向自己的手時,發現剛才輕撫寶石的左手食指已經全部變成了黑色,指肚滲出一滴黑血。
而後他就感覺頭腦暈眩,眼前一陣發黑,心跳加速,吸氣變的困難,右手的刀已經握持不住,掉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最終還是著了這個賊禿的道,他困難的舉起右手,指著這個可惡的年輕僧人:「你……你這個死賊禿,你……不得……好……。」而後就直挺挺的向後倒去,他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安心的去吧,另外告訴你,你罵了我半天賊禿,其實我不是僧人吶。」
這時女子才剛剛走到門口,還未打開房門。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她轉身望去,只見那個可惡的、滿臉兇相的賊人已經倒在了地上,年輕的法師正笑著看著自己,並晃了晃綁著的手臂:「還得麻煩小娘子,幫我解開繩子,不過要小心一些,千萬不要碰到這個指環。」
女子快步走了回來,望著年輕的僧人,心情激蕩,今晚的經歷就像是那種志怪故事裡面的情節一樣,跌宕起伏、峰迴路轉,讓這個之前的生活基本都是平靜如水的女子如何能夠自抑,她幫著僧人解開繩子后,斂衽行禮:「多謝法師救命之恩。」年輕的僧人略顯尷尬的笑了下:「好說,好說,咱們先出去見見外面的大人。」
「大人,賊人已經全部伏誅,我現在要開門啦,請大人讓手下控制武器,傷到自己人就不太好了。」年輕僧人說完,便率先走向房門,並慢慢的打開了一個小縫,見無動靜,便領著女子走到了房門外。
外面全身黑衣的軍人各守其位,依然嚴陣以待。為首一人,甩蹬下馬,快步迎了上來,對著年輕僧人深施一禮:「神醫大人,下官姑墨州兵曹文楚拜見,神醫平安無事,實是萬幸,否則下官真是罪莫大焉。這是您的玉佩。」
「文兵曹言重了,這本是偶遇之事,與兵曹無關,況且現在賊人全部伏誅,倒也稱得上圓滿。」說著話,年輕僧人接過了玉佩,重新掛在了身上,「這接下來的事情,還須兵曹善後處理,只是在向上呈報時,就把我給掩去吧。」
文楚驚愕了一下,隨即眼神透露著狂喜,唇邊在短須在火把的映照下竟微微發抖:「神醫言重了,這裡的事情我會如實上報,神醫的大功,在下不敢貪占。」
他將一撮毛一眾馬賊堵在客店,又保護青金石不失,按照他的計劃,放火燒店,來個瓮中捉鱉,這天大的功勞本來是沒跑的。至於店內是否有別的旅人存活,本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內,誤殺個把人而已,不影響大局。
可沒想到半地里殺出一個法師來,而且還揚言有龜茲王贈送的玉佩,本來他有點不信,帶著戲謔心情,也就將玉佩接過來看了,等他確認了玉佩的真實性之後,心裡就有了決定。
今天所有的賊人全是神醫解決掉的,自己雖然帶了這多官兵,但確實沒動一刀一槍。有這麼多的眼睛盯著,這最後的功勞他萬萬是不敢貪墨的,可沒成想神醫竟然要把功勞全部讓給自己,這讓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年輕僧人哈哈一笑:「我四海雲遊,不入軍籍,要功勞做什麼,你帶著這麼多的弟兄,風吹日晒的,也吃了不少苦頭吧。你上報時多給大家掙些功勞也是應該的。」
聽得僧人如此說,文楚對著年輕僧人深行一禮:「大恩不言謝,文楚也就不再行扭捏之舉,我會牢記神醫大人的恩情,以後如有用著文某的地方,文某萬死不辭。弟兄們,還不快多謝神醫大人。」
外面將士哄然諾應,身為邊塞將士,飽嘗艱苦,圖的不就是升官發財!團滅馬賊一撮毛,追回了青金石,且未傷一兵一卒,有了這樣的大功勞,陞官提職是沒跑的了。剛才文兵曹一會兒法師、一會兒神醫的叫,大部分人都還沒有搞清楚他的身份,但並不影響大夥對他的感觀。
解除警戒后,大伙兒朝這個外貌俊朗、行事坦率的年輕僧人圍了過來,紛紛打招呼,詢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名叫阿布的僧人一一的應酬著,和風八面,誰也沒有感覺著被冷落,大伙兒對這個沒有一點架子的年輕人愈發熱情。
文楚把一個部下叫了過來:「叫大伙兒把現場清理一下,人員、財物都要一一登記在案,以備查驗。」這個部下正準備走,阿布說道:「出門在外,為備意外情況,我配製了一些毒藥,剛才那些馬賊均是死於此毒,一會在挪動屍體、清洗血跡的時候叫大伙兒小心點,千萬要謹慎處理。」文楚聽后嚇了一跳,重新又強調了一下,這才把任務部署下去。
隨後問道:「神醫大人,這位小娘子和你可是一路?」
「文兵曹毋需客氣,叫我阿布就好。這位小娘子我也不曾相識,也是剛在店中初遇。」
這時那位年輕女子上前見過二人,道出了她的來歷:「奴婢芸娘,本新羅人氏,幼時被海盜劫掠、倒賣為婢,稍長在太常寺學歌舞、音律,富商王平出巨資將婢放免為良人,后準備送往天竺王室,不幸在此遇難。」三言兩語,她就道出了自己的身世,條理清晰、聲音悅耳、訴說自己的苦難時也顯得十分的冷靜。
文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阿布,說道:「既如此,不知小娘子有何打算,你現在也是自由之身,去往何處,可自行抉擇。」
芸娘垂下頭,沉思了半晌,說道:「我也不知去往何處?」
她幼時被劫掠至大唐,對家鄉的記憶業已模糊,而在太常寺,每天也都是繃緊了神經過活,放良后,更是認命似的隨遇而安。
現在忽然間,成了自由身,天下如此之大,竟不知去往何處。
正在這時,店內忽然傳來小孩子的哭聲,「師父、師父」的叫聲一連串的傳來,隨後一個士兵抱著一個正在哭鬧的小孩子跑了出來。
「壞了,把這個小傢伙兒忘了。」阿布趕緊迎了上去,手忙腳亂的接了過來,讓他趴在自己的肩上。
小傢伙兒抽抽噎噎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往阿布的身上抹。阿布也不太像會哄孩子的樣子,一邊笨拙的拍著孩子的後背,一邊哄著道:「小夜,不哭,噢,師父在這兒呢。噢……噢……」
小孩子約四五歲的樣子,眉清目秀,長相十分可人,看到阿布后,又趴在他的肩頭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可能是阿布抱孩子的姿勢不太對,小孩子不時的在他懷裡扭來扭去,偶爾還用小腳踢他兩下。
阿布對著文楚和芸娘笑了笑,顯得頗為無奈,完全沒有了剛才雲淡風輕的自如模樣。
隨後說出了孩子的來歷,在他路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村莊剛被洗掠一空,有的村民逃掉了,但大部分的村民都慘遭殺害,在一所四面都在燃燒的房子中,他找到了這個正在哭著找媽媽的孩子。孩子在牆邊的床上,幸好沒有被砸傷、燒傷。孩子只知道自己叫吳夜,爸爸、媽媽叫什麼,都說不清楚……後來就帶在身邊,收作了徒弟。
看到小孩子還在阿布的懷裡扭動,芸娘向著阿布,羞怯一笑:「法師,要不我抱來試試?」
阿佈於是立刻小心的遞了過去,也許哄孩子是女人的天性和本能,小孩子在芸娘的懷抱中不再折騰,嘴角也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芸娘對著阿布笑了一下,阿布對著芸娘伸出一個大拇指,表示讚許。
文楚看了看二人,忽然進言:「芸娘小娘子既然不知道去往何處,要不就同神醫結伴同行吧,現在路上越來越不安全了,神醫神通廣大,也好有個照應。」芸娘瞅了阿布一眼,沒有吭聲,又低下了頭。
「這樣不妥吧,我整日里四下奔波,小娘子跟著我,可能要吃盡苦頭,何況男……」
話還沒有說完,文楚也沒顧的上尊卑,急忙就把阿布的話接了過來:「人家小娘子都沒有怨言,你一個大丈夫,怎麼開始扭捏起來。像芸娘這樣的天姿國色,你以後又要哪裡去找。再說了,你就不是會帶小孩子的人,有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子幫你帶小娃子,你就從了吧,哈哈。」
文楚看的出來,芸娘對阿布神醫有點意思,何況現在她也沒有別的去處,跟著阿布神醫也不失一個好的選擇。心說神醫大人吶,你就別推脫了,我能幫你的,也就到這兒了。
阿布隨後問向芸娘:「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芸娘抬頭看了看阿布,貝齒輕咬下唇,低低說道:「但憑法師做主。」隨後又低下頭看著懷裡抱著的孩子。
文楚拽著阿布走了開去:「走走走,咱們去看看財物清點的怎麼樣了?」
隨後又低聲說道,「神醫大人吶,哪有你這樣逼著人家小娘子表態的。竟然還成了,不虧是神醫,厲害!厲害!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