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結局倒計時(七)
等安雅出去后,蘇瑞重新坐了下來,她雙手交叉,撐在下頜上,淡淡地望著許少白,「他是不是有話留給我?」
許少白搖頭,「既然離開,自然是最徹底的離開。沒有留言,我只是想交給你另外一樣東西,在後院,上面有你名字中的代號,很好找到。」許少白淡淡道:「他雖然沒有明確說留給你,但是,總該不會是給我的吧?」
蘇瑞愣了愣,然後往樓外走了去,她走得不快,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正在接近著什麼的感覺,然後,推開小樓的門,她看見了另外一架飛機,上面寫著代碼,SR—……後面是她的生日,正如許少白所說,即便那個人不說,這也是留給她的禮物。
只是他沒打算將它送出去而已。
「你可以請人過來將她開走,或者直接叫人過來估價,將它賣掉,它留在這裡,未免占我的位置。」許少白已經停在了素對的身後,這樣說道。
蘇瑞沒有回答,這棟小樓後面的空間極大,在前面根本看不出來,什麼佔位置之說,她可以完全不理會。
「你和他認識多久了?」蘇瑞冷不丁地問道。
許少白想了想,回答說,「快十五年了吧。」
「……真久。」蘇瑞揚唇微笑,「我與他認識不過數月,而這僅有的數月,也已經被剝奪了。有時我會忍不住地想,既然終歸是要離開的,為什麼當初還要認識?」
許少白哂然,他是醫生,不會去想這種人生大道理。
「不過,後來我想通了,要麼趕緊去死,既然還活著,當然要隨心所動。」蘇瑞自己倒笑了起來,她在門口站了站,突然大步朝機身走了去。
許少白站在原地看著她,看著她將門打開,直接鑽了進去。鑰匙還在上面。
蘇瑞徑直打開發動機。
許少白這才愣住,他站在下方沖著她喊,「你會開?」
蘇瑞將頭從窗戶里探出來,點頭,同樣在螺旋槳的轟鳴聲中喊了回去,「會!」
巨大的風捲起遞上的落葉與灰塵,許少白連忙向屋檐邊躲了躲,在他的視線盡頭,蘇瑞已經駕著飛機,拔地而起,機身並不穩,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會跌下來,可是,好歹是升上去了,它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又很快飛遠。
站在前院的安雅也被這巨大的轟鳴驚動,她抬起頭,看著此時重歸天空的小型飛機,淚水突然蒙住了眼睛。
——那個人,也是這樣離開的嗎?
蘇瑞的手牢牢地握著操縱桿,她不住地將飛機拔高,所有的操縱那麼清晰,彷彿曾有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帶著她一起飛翔過,她的視線有點模糊,從方才開始就顯得過於麻木的神經,突然變得纖弱而敏感。
她透過前窗往下看,她已經越過了城區,在她的腳下,是密祜蔓延無邊的山脈與密林,雖是冬日,那常青樹仍然點翠了整片林子,蘇瑞收回視線,轉過頭,在她身邊,赫然已經坐了另外一個人。熟悉而陌生的人,正安靜地看著她,手肘撐著門,食指抵著下唇,深邃的眸底蕩漾著笑意。英俊如初。
「你來了?」她淡淡地打著招呼。
有風從窗外呼嘯而過,嗚嗚的風聲,讓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唯能聽見他的聲音。
「開得不錯。」他很難得地贊道,「現在去哪裡?」
「隨便轉轉。」蘇瑞笑道,「哪都不去。」
「嗯。」他輕應。
他們越走越遠,城市已經在完全看不見的地方,在密林的最深處,是許多徒步人員夢寐以求的雪山之色,天氣很好,碧空萬里,藍色如此純粹,彷彿整個人都會徹底地融化其間。
她幾乎想鬆開操縱桿,連飛機本身都似不存在了,他們浮在空中,在湛藍的天體下,她與他,這樣相對著,相坐著,彷彿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在林蔭盡頭的咖啡館里,在悠揚婉轉的saxphone里,她無奈而親切地問他。
「——為什麼不做手術?」
他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他的臉上已有淺淺的法令紋,但是不明顯,讓那張臉顯得更加深刻,宛如大理石的雕像。
「其實我懂。」蘇瑞輕嘆。
「嗯?」
「從來名將似美人,不許人間現白頭。」蘇瑞搖頭,「你太驕傲了。」
太驕傲,從不肯讓任何人去操控他的人生,即便是死,他都不會假手於人。所以,他甚至不會去冒險,一生至此,於他,已經無所謂懊悔了。他不會把最後的時刻變成別人手中的傀儡。
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笑著,對蘇瑞的話不置可否。
「我也要死了,你知道嗎?」蘇瑞轉回頭,望著前方的路,輕輕地說。
他「嗯?」了一聲,深深地看著她。
「晚期,發現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個時候,醫生說也許還有一年,運氣好,就還有兩年。我的運氣不好也不壞,大概只有一年半。」蘇瑞仍然微笑著,很淡然地說:「現在,母親已經過世了,事情都安定下來了,我想,我會重新回到醫院吧,也許會做化療,然後變得很醜很醜,頭髮也會掉光,不過,都沒關係,我想活著,使勁地活著,哪怕多一天也好。我想看著樂樂長大,看著大家都會變成什麼樣子。——生病並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活著便是比任何事都勇敢的決定。」頓了頓,她轉頭看著他,「所以,不要當懦夫。無論你在哪裡,我希望你活著,在我離開之前,絕對不要,先我而去。」
他仍然只是微微地笑著,傾聽著她的話語,專註,而耐心。
蘇瑞卻在此時淚盈於睫。
風仍然呼嘯不止,身邊的人影卻變得越發薄淡,終於一點一點消失,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握著操縱桿,身邊冰冷的副駕駛位,空無一人。
機翼在樹梢上一掠而過。
她將飛機重新停在了許少白的小樓后,然後,在他驚疑的目光里,她微笑道:「放在這裡吧,如果他不能親手將它送給我,那就是你的了。」
即便是送禮物,她都不需要他再假手於人。
「……我沒想過你會回來。」許少白很誠實地說。
在飛機升起的那一刻,他以為,蘇瑞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忘記了他的許多記憶,可是,在他見到她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有很多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譬如堅持。他以為……
「以為我會殉情嗎?」蘇瑞好像聽見一件無比好笑的事情,「你以為我那麼蠢嗎?」
用一生去悼念,也好過殉情,她已經罵他是懦夫了,怎麼可能自己也去當一個懦夫。
許少白哂然,「人類本來就是那麼愚蠢。面對某個人的時候,他就可以成為蠢蛋,這是有科學依據的。」
蘇瑞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以至於,在離開許少白的小樓時,她一直沒有辦法止住淚水。
安雅已經離開了。蘇瑞是另外打車回皇宮的,待行在門口的時候,遠遠便看見莫梵亞帶著樂樂,在皇宮廣場里,彷彿正在玩著遊戲。
蘇瑞從車裡走了出來,原本蹲著的莫梵亞,也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臉上帶著明亮的笑。
「回來了。」他很隨意地打著招呼,彷彿她只是上街去買了一件無足輕重的東西。
「嗯。」
蘇瑞同樣笑了笑,天空很藍,身後的幕景如洗如詩。
安雅從許少白那裡回來后,只說了一句,「蘇瑞不會回來了。」
她與許少白的想法是一樣的,她以為,蘇瑞是真的不會回來,倘若是她,大概也會去做同樣的事情,可是,斯冠群推開她了,所以,到了今時今日,安雅驀然極悲哀地意識到:便是死,她也沒有資格。
一廂情願本是世上最可悲的事情,然而可悲的並不是一廂情願本身,而是將這種情感強加在對方的身上。
然而,安雅的話,莫梵亞並不相信,他記得蘇瑞走的時候,答應過要回來。
他也相信她會回來。
Alex只是沉默著,並不做聲。
莫梵亞帶著樂樂在廣場等蘇瑞,他只是告訴兒子,媽媽會回來,無論她被什麼事情耽擱了,或者在哪裡迷途了,她一定會回來這裡,因為還有那麼多她關心著的,並且關心著她的人,蘇瑞心重,這個讓他既愛且恨的理由,讓莫梵亞堅信,她會回來。
樂樂並沒有半分懷疑,他和爸爸蹲在廣場上玩著遊戲,密祜的皇宮廣場,無數的白鴿在上面起起落落,不遠處,是站姿筆直,宛如標杆般的皇家衛隊,這是一個充滿異域情懷的國度,莫梵亞半蹲著,將不小心摔倒的兒子扶了起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蘇瑞離開已經五個多小時了。
他抬起頭,漂亮的眼睛因為映入了陽光,忍不住眯了眯,然後,計程車在密祜人最引以為傲的廣場前停了下來。
女人推開車門,走了出來。
莫梵亞的眼睛光芒點點,蘊著溫淺而柔和的笑意,他彎腰將樂樂抱了起來,說,「看,媽媽回來了。」
樂樂也朝蘇瑞那邊望了過去,笑得無比燦爛。
她迎面走了來,因為逆光的原因,她的臉是模糊的,好像被水潤開的墨畫,隨時就要被漂凈,莫梵亞的臉上始終是最平靜的笑,可是心卻一陣一陣地刺痛,她每靠近一步,便越發覺得失去的難以忍受。
「你回來了。」他說。
「嗯。」蘇瑞微笑,伸手將兒子接了過去,「回來了。——吃過飯沒有?」
她說會回來吃飯,可是,現在已經過了晚餐時間。
而且,冬日的白晝那麼短,天色已是黃昏。
「沒有,樂樂吵著要等你一起吃。」莫梵亞淡淡道。
蘇瑞扭頭,捏了捏樂樂的臉頰,和莫梵亞一起並肩朝屋裡走去。
在他們身後,鴿子噗嗤噗嗤地騰飛而起。
夕陽如畫。
Alex站在樓上,手扶著窗框,靜靜地看著廣場上的那一幕,就像尋常的一家三口一樣,這一幕是靜美安好的,他驀然想起多年前,他推開窗戶,第一次看到蘇瑞時的情景,突然很是釋然。
從最天真無邪的少女,到張揚的大學時光,到為人妻為人母,愛與毀滅,徘徊與抉擇,他的蘇瑞,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
她的生命很是完滿的。
可是,陷在窗框上的手指還是緊緊地陷了進去,彷彿在掩飾那不可隱瞞的哀傷的情緒。
蘇瑞的回來,讓安雅有點吃驚,她不明白,為什麼她不隨他而去?
那個女人,真的自私冷酷到了極點,安雅明白自己的負面情緒來得全無道理,可是,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在蘇瑞與她打招呼的時候,安雅只是憤憤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蘇瑞並沒有解釋什麼。
她自己心,她自己知道就好了,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這樣的剛愎自用,幾乎陪伴了她的一生,縱然因此撞過無數次南牆,但大概是改不掉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是這麼一回事。
莫梵亞也幾乎想將她的這種習性寵溺到底,他根本連問都不問,只是拖著她去餐桌邊吃飯,菜肴已經布置好了,都是密祜的本地食品,Alex也早早地等在了桌邊,那幾個男人,似乎不約而同地做好了決定:對這次去許少白那裡的細則,三緘其口,她不說,他們就絕對不會問。
晚飯是愉快的,因為有了樂樂的關係,氣氛如家宴般輕鬆。等宴畢,蘇瑞對莫梵亞道:「我有話對你說。」
莫梵亞轉眸望著她。
他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了,雖然他一早就知道了全部的情況,可是,從蘇瑞口中親耳聽到的意義,卻絕對不一樣。
正好樂樂正想讓Alex帶他去玩電腦,莫梵亞笑著任憑愛子去了皇家書房,然後,又禮貌地讓李艾給他們兩人一點單獨相處的時間后,他示意她去後面的花園說話。
那裡並無多少人經過,僻靜許多。
蘇瑞默默地跟了過去,在花園長廊上,兩人一前一後地停下腳步,蘇瑞組織了一下措辭,然後慢慢道:「我……可能得病了。」
莫梵亞「嗯」了一聲。
語調是悵惘的,但並不驚奇。
蘇瑞注視著他的表情,良久,才略顯驚奇地問:「什麼時候知道的?」
莫梵亞的反應,分明是已經知道了。
「不久,上次,在醫院。」莫梵亞也很老實,他望著蘇瑞,輕聲道:「和高興你親口告訴我。」
蘇瑞並不覺得生氣,反而很釋然,其實,她自己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反正大家都會知道的,現在他們提前知道了,她也少了一些顧忌。
「那你……也應該知道大概情況了,等從這裡離開之後,我會接受治療,但請不要那麼快告訴樂樂,他現在未必懂得,即便懂得,他才剛剛失去外婆,我不希望他再學著失去什麼。」蘇瑞心平氣和道。
「好的。」莫梵亞點頭。
她明顯交代後事般的寧靜深深刺痛了他,可是,這個時候,如果他都沒有辦法保持冷靜,蘇瑞還能依靠誰?
到了今時今日,許多從前執著的東西彷彿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是希望,自己能被她所倚靠。值得所有他在乎的人去倚靠。
蘇瑞需要他,除卻樂樂,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梵亞……你有什麼話要說嗎?」莫梵亞的冷靜讓蘇瑞很是安心,之前的忐忑都莫名消失了,她看著自己面前的男人,在他身上,已經找不到大男生的稚氣了。
真是神奇。
他們都變成成熟的男人和女人了。
「只有一句話,」莫梵亞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儘可能久地、留在我身邊。留在樂樂的身邊,留在我們身邊。」
蘇瑞的眼眶有點發潮,她使勁地點頭,「嗯,我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
「你只要努力就好了,其餘的事情,全部交給我吧。」莫梵亞微微一笑,然後走上前,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她,宛如兄長般包容一切的擁抱。蘇瑞愣了愣,然後歪著頭,將臉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乾淨的味道,屬於莫梵亞的氣息。
他們決定先回法國,Alex再好客,也畢竟是異國他鄉,而且,Alex似乎很忙的樣子,偏偏他又總是想抽時間來陪著蘇瑞他們,實在很浪費他的時間,所以,兩人琢磨了一下,就儘快離開吧。
上官雅芯還在法國,silence出了那麼多事情,母親擔心兒子,也是人之常情。
莫梵亞也想回去了。
交談完畢后,莫梵亞去了Alex的書房,很委婉地表達了告辭的意思。Alex沉默了好一陣,似乎並不太情願,可是,他本不是那種會幹涉別人決定的人,末了,他只是淡淡說:「那我送你們……至少,再呆一天吧,我明天很空,可以帶你們在各地轉一轉。」
經此一別,再見之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莫梵亞點頭,這樣的挽留,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皇宮瀰漫著離別的氣息,李艾也不會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她打算先回國。
斯傑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倒是傳來了商天南再婚的新聞,那個人,如果不是被人提起,他幾乎要徹底地消失在李艾的生命之外了,所以,聽到那個消息后,她的反應不過淡淡的。
上次商天南的婚事被毀了,聽說這一次,他的結婚對象是一個正經的小家碧玉,某人在經過大起大落後,似乎也打算居家過日子了。
李艾心想,倘若回國的時間剛好碰上,她不介意去送一份大禮。
是真的不介意了。
一旦沒有了感情,那個人對她便什麼都不是了,再回憶的時候,便只剩下往日的點點溫情,甚至還有點親人的情懷。
她大概就是那種典型的蠢女人,好了傷疤忘了疼。
晚上蘇瑞和李艾一起睡,兩個女人窩在暖暖的被窩裡,樂樂則躺在他們中間。陪著孩子說了一大堆童趣的東西,好不容易哄孩子睡著了,蘇瑞側握著,隔著樂樂,看著對面的李艾,望著望著,突然同時笑了起來。
「安雅說你不會回來的時候,我還真以為你會殉情,不過,後來想一想,又覺得你不會,你這個人啊……丟不下的東西太多。不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李艾很直白地說:「那兩個男人都很好,可是不知為什麼,我都不怎麼待見。」
蘇瑞笑,「因為你只待見我啊,笨蛋。」
「大概吧,總覺得他們把你的生活攪得太亂,你原來一積極向上、大好青年。」李艾嘿嘿地笑了笑,然後一本正經地問:「你到底喜歡誰啊?」
「這個問題還有意義嗎?」蘇瑞很認真地反問。
李艾想了想,同樣很認真地搖頭,「沒什麼意義。」說著,兩天人又笑了起來。等笑完,李艾的手從那邊探過來,隔著樂樂,握住蘇瑞的手,斂起笑容,極低地告訴她,「我只想說,我們是朋友,無論你身邊是阿貓還是阿狗,無論你是富甲一方的貴婦人,還是為了孩子學費努力工作的小白領,對我而言,你一直是蘇瑞,一直是我的朋友。人生在世,有幾個人能擔得起這個名號?」
蘇瑞眸光微動,幾乎想上前啃李艾一口。
人生在世,多少人有幸能有李艾這樣的朋友,今天一整天,心裡都被裝得滿滿的,她是真的覺得感恩,為此刻在她身邊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