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黑夢
天色近晚,車站廣場的霓虹次第亮了,照得人影晃動。
城市的夜幕下,來往的旅客行色匆匆。
五月底的東海市有些悶熱。
從宿捨出匆匆趕來,剛才的608路公交有點擠,冷氣也很不給力,下車時汗水已濕透了井然的後背。
借著初臨的夜色,他微躬著身子混跡在穿梭的人流中,眼睛卻不時警惕地防範著那些穿著制服的民警或保安人員。
出門時孟浪撥打電話時開著外音,那系統提示聲他聽到了。
正是這一個小小細節,讓他臨時改了主意。
他清林地記得自己的手機昨晚充過電,正常情況電量可以維持四天,以此推測他的手機今天不可能因電量耗盡而關機。
那唯一的解釋就是手機已經落入了別人的手裡。
當然是否已落到警方手裡這一點還不好確定,但聯想起返回的途中遇到的那台警車,他知道冒險回到事發現場去埋尾,風險已無法掌控。
形勢突生變化,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調整行動方案。
售票廳的電子屏上數十個班次的列車信息在來回滾動,他想快速逃離這座城市,卻又不知道要逃往哪裡去。
手腕上的那塊唇印一樣的「胎記」在關鍵時候又隱約發熱,似乎不斷提醒著他不要慌張,一定要冷靜。
在售票廳徘徊了十來分鐘,他鎖定了一趟列車。
現在是聯網時代,如果真被警方盯上后再使用身份證件購票上車自然非明智之舉。在自動購票機上成功購票之後他才陡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票面已列印出來,錯誤已經無法更改。
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現在離發車時間還有將近半個鐘頭。
警方的反應速度會有多快他不知道。
他決定放手一搏。
戴小紅帽的車站服務人員過來招攬生意,多花十塊錢就能幫拖運行李並提前進站上車,井然沒有行李但他需要提前進站。
小紅帽工作人員自然十分高興。
多花了十元服務費提前進了站,但他沒敢上車,裝模做樣地在站台上磨蹭一陣,等工作人員轉身離開,他又快速轉入地道,然後從出站口溜了出來。
天色已完全黑了,周圍的燈火卻愈發明亮。
長途汽車站離火車站不遠,步行前往約摸花了十分鐘。
正規購買長途汽車票仍然需要出示相關證件,但井然知道長途汽車的安檢遠沒有火車站那麼嚴密。
很多路線的車主都是承包路線的私營業主,等客車從出站口出來只要車上還有空位不用買票在門口直接交錢也能上車,並且車主們都很歡迎。
果不其然,在出站口外面五十米處等了約十幾分鐘,一台前往四山省的長途卧鋪大巴就從車站裡出來了,看到車上空位不少他招手邀停然後上車付錢,司機果然啥都沒問。
從案發之後的驚慌失措到現在的隨機應變,僅僅幾個小時他就像脫胎換骨一樣就成了刑偵紀錄片中的黑道老手,正與警方玩一局貓與老鼠的遊戲。
井然自己都不知道他腦子裡的這些反刑偵手段是從哪裡學來的,但他就這麼做了,並且一招一式絲毫都不含糊。
長途車再次發動了!
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側身躺下,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燈火,緊繃的神經再度鬆弛,倦意就如洪水猛獸般襲來。
他的眼瞼越來越重,半睡半醒中——
窗外城市的街燈幻化成漫天的星光快速旋轉,最後形成一個巨大漩渦,就像是一幅深邃無底的宇宙星河圖。
然後——
他感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虛幻起來,最終也化成了一道黑光被那巨大的漩渦一點一點地吞噬。
……
……
「深呼吸,用力!」
「深呼吸,用力!」
「再生不下來,大人孩子就都危險了……」
在幾個老婦人焦急的催促聲中,產床上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早已氣息奄奄的女人咬緊牙關拼盡最後的氣力劇烈收縮著腹部。
當一聲嬰兒啼哭傳來,年輕的母親忘卻了劇痛,滿臉的汗水與淚水中洋溢出了幸福的笑容。
1995年4月18日中午,一名男嬰在華國西南邊陲一處偏遠的小山村降臨了。
母子平安!
新生的嬰兒努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周圍攢動的人影在他的眼裡只能看到些許模糊的輪廓。
穿過無盡的黑暗,每一個生命初臨世界首先感覺到的都是無盡的恐懼與不安。
不然嬰兒就不會啼哭!
新生兒視網膜還沒發育成熟,它看不清周圍的事物,當母親的奶頭送到嘴邊與生俱來的本能卻讓她知道如何去吸吮。
甘甜的母乳補充著嬰兒生長需要的營養物質,更重要的還能讓它感覺到那份血脈相連的親情。
新嬰兒早產了近二十天又是橫著生下來的,比一般的小孩生產的更艱難,產婦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能勉強下床。
滿月那天,念書不多父親為了讓孩子長大后能記住娘親生他時所受的苦難給他起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名字叫「橫生」。
……
城市的燈火不斷退後。
大巴車駛離了市區,在黑暗的夜幕下高速飛馳。
小橫生在夢境中一天天長大!
或許是難產的原因,他的身體比平常的孩子要虛弱一些,一個月時家人還看不出太多異常,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感冒發燒就特別頻繁,三天兩頭就要往醫院跑。
雖然感冒發燒也不是什麼大病,但一個體弱的嬰兒也給農家平添了幾份生活的艱辛。
同樣因為難產的原因年輕的母親身體也落下了病根,生下小橫生之後母親的身體比以前虛弱了不少,稍微重一點的農活就讓她吃不消。
一個普通的農家因為孩子的降臨正發生著一些改變,年輕的父親肩上養家糊口的擔子變得愈發沉重。
萬幸的是小橫生雖然身體虛弱,腦子卻比一般小孩更聰明,六歲時就能輕鬆計算一百以內的加減法。
這樣的表現如果放在教育條件優越的城市只能算是普通,但在那相對落後的小山村,小橫生的智商卻響噹噹的有名。
井家村出了個神童!
就連隔壁村的老校長都知道的,開學那天經老校長親自考核后他特別嚴肅批評了孩子的父親,說這麼聰明的孩子怎麼能起一個那麼難聽的名,將來會影響孩子的前程。
次日,挨了批評的父親帶著戶口薄跑了一趟派出所,於是,井橫生就有了一個雅而不俗的名字叫井然。
入學之後,小井然果然沒有辜負父母與老校長的期望,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一直品學兼優,並最終以高分考入了國內十分有名的東海交通大學,成為了他所在的小山村裡第一位重點本科生,隨後更被校方保送讀研。
夢境中的時間與現實沒有可比性。
大巴車在高速路上飛馳,前塵往事一幕一幕就像漫長的電影不緊不慢地回放。
這是一個奇怪的夢!
又像是一場回憶。
跟隨著這個漫長的夢境重溫過往二十六年的經歷,哪怕過去再久遠的生活細節他都能一一回想起來。
再一次在夢中吸吮到母乳的那一刻,井然已淚流滿面。
過往的經歷還在夢境中重複,時間終於來到案發現場,借著這個奇怪的夢,他終於回想起這次殺人過程的全部細節。
對抗當時,竟然是他搶先動的手?
這讓他更加絕望,也更加堅定了要亡命天涯的決心。
讓他永遠忘不掉的是對方的雙眼,哪怕恐怖電影的特寫鏡頭帶來的恐懼感都遠不足與他看到那雙眼睛相提並論。
那是一雙死人的眼睛,黑白早已混淆!
當對方睜開眼睛的一瞬,他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生命之氣的存在,只聞到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
那不是一雙眼睛,更像是張開的血盆大口,誰看他一眼就要將對方吞噬。
正是出於生命本能中的恐懼,他下意識中率先動手狠狠推向對方的胸膛,然後對方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激烈的爭扎與對抗就這樣發生。
再次在夢境中回憶起案發的過程,他仍然能感覺到當時的恐懼,當他舉起隨手抓來的大石頭,一下、二下、三下……不停地狠狠地砸在對方頭上,一個漫長的夢境終於結束了。
……
……
車子遠離了市區在高速路上飛弛。
旅客們都已安然入睡。
默默擦乾臉上的淚水,井然想跟家裡打個電話。
他想告訴父親雙親他們寄與厚望的兒子今生恐怕都無法回到他們身邊盡孝了,希望他們自己多保重身體。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牛仔褲的口袋,才想起自己手機還落在事發現場。
今晚沒有月光。
車窗外一片幽黑。
只遙遠的天邊有幾顆孤零零的寒星,似有似無地閃爍。
不曉得過了多久,半睡半醒中井然感覺到大巴車一陣顛簸,對面另一台大巴車打著遠燈照了過來,強烈的光線晃動著,如利劍一樣刺激著井然的眼瞼。
他陡然感覺不妙,但一切來不及呼喊,車了猛地一晃,他又墜入了無底的黑暗。
他又開始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