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想上學
太陽起的比較晚,至少它沒有田林起得早。
那塊發白的乾澀的土地上的野草又重新活了過來,露水網織大地一片,令鮮嫩欲滴的翠葉,飽受夏季難得的清涼。
田林的目光透過門口栽種的三株桃樹的枝丫,直直的望向百米開外的、尚在薄霧暝暝中的小山丘。那個小山丘下,有他今天要掰回來的苞蘆。
苞蘆是農村土話,它的學名是玉米。田林不曉得什麼學名,他更關心這個黃澄澄的東西的產量。
田林估算了下今年苞蘆的收成,一張醬油色的黑臉上的褶子,又深了許多。
今年雨下的多,苞蘆泡水裡大多都發霉發芽,產量大大減少。
估摸著算,一畝地要減產三百斤左右,三百斤,就意味著少了一百塊的收入!
田林走到自家井邊,這座井,是田林最引以為傲的。
在對外人宣講哪怕並不討好的家庭背景時,他總要把這口井搬出來撐撐門面,當聽到別人說他一句『了不起』或者感慨一句『不容易』,他的臉便會黑的發紅,一雙渾濁的眼睛也會更有精神一些。
他把拴著繩的鐵梁子(鐵水桶)扔進井水裡,拽了拽繩,感覺梁子里的水滿了,才把鐵桶給拉上來。
田林左手拉著鐵梁子上的繩子,另一隻手搖著手柄,井架那『吱嘎吱嘎』的聲響引起屋門口老黃狗的注意。
就在田林打水功夫,田野頂著亂糟糟的黃頭髮、迷濛著眼睛從屋大門走了出來。
她是出來尿尿的,每到這個時間點,她總要被尿憋醒。
田野踩過沾著露水的草叢,又往門前的三株桃樹前去了去,確定野草蓋住她的幼小的身體了,才扒下自己褲子,蹲下身洋洋洒洒的放了一泡熱烘烘的晨尿。
雲端跟著田野出來了,他就站在田野不足一丈遠處望著她,一張小臉染了些霧氣,身影顯得那麼的不真切。
雲端問田野:「你爸在那邊打井水,你在這邊尿尿,不怕你的尿混進井水裡嗎?」
田野又把眼睛張開了些,抖了幾下小屁股,把尿液控干,拉好褲子,說道:「粑粑我都吃過,尿算什麼!」
這話田野說的又驕傲又自豪,別人沒嘗試過,她卻嘗試過了,她是一名勇士!
雲端追在田野身後問:「粑粑是什麼味的?你吃的誰的?」
田野邁著兩條小腿,又從露水裡淌過,她愛死了這種清清涼涼。
「我自己的,粑粑是臭的,黃的,軟的,還黏滋滋的,吃到嘴裡會被人罵的!當時我爸我媽我爹爹奶奶,一起跑過來罵我,我再也不吃那倒東西了!」
田野聲音喊得很大,彷彿心底儲存的怨氣要在剎那間發泄乾淨。
她的聲音成功驚動他那正在打水的爸爸,田林遠遠地望著她,疑惑的問:「你在跟哪個說話?」
田野剛準備說是雲端,雲端在她身邊連忙搖頭,他一再強調:別人是看不見他的,只有田野可以,他要田野好好守護這個秘密!
田野是個講義氣的孩子,她昨晚答應了雲端不泄密,她便會好好遵守承諾。
「昨天老師說我是吃屎長大的伢子,我覺得她說的真對!」田野歪著腦袋把話說的極為認真,她自己覺得這句話沒什麼問題,可落在田林耳朵里,便有了極大的嘲諷意味。
田林的呼吸變濃了,整張臉揪在了一起,逐漸浮出一種名曰『憤怒』的情緒。他朝空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嘴裡高聲罵道:「他們家才吃屎的,全家都吃屎,媽的!」
田林為了發泄憤怒,重重的踢了一腳井架。那井架是鐵製品,已生了鐵鏽,他這一踢,鐵鏽紛紛散落進了水裡。
田野很愛撈鐵梁子里的鐵鏽,她可以把小手光明正大的放入涼水裡,在這個炎熱還未離開的夏季,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誘惑人沉淪的了。
「爸爸,我幫你把鐵鏽撈出來吧!」
田野提著兩條小短腿,蹦躂著往田林腿邊靠,一旁的雲端看不過去了,提醒她:「你那指甲縫全是骨ken!(污垢)」
田野卻齜著牙笑,她有兩種處理骨ken的方法,她得找個時機好好教教雲端。這個雲端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田野剛要把她的臟乎乎的爪子伸進水裡,便被田林打開了,那隻手臂上掛著結痂的血痕,田野記得,那是媽媽昨晚上抓的。
「你媽阿起來的?」田林一隻手插著腰,另一隻手依舊抓著手柄不放。他在想,若是這個女人還沒起來,定要把井水潑她身上不可。
「起了,正煮粥呢。」
田林望了一眼自家煙筒,那裡正要縷縷炊煙升起。
「把上學東西拾拾,自己去學校,曉得!」
田野聞言脖子頓時一縮,她確實不太想去學校,可她又不敢說出『不想去』的話,這可怎麼辦?
雲端蹲在井邊,小手去摸井沿上的青苔,他雖然觸碰不到東西,但也阻止不了他對這一切的好奇心。
青苔雜亂,只有一層零星的綠,還混著厚實的沙子與泥垢,粗糙感迎面而來。
田野也對井沿上的青苔來了興趣,她彎下腰,撅著小屁股,兩隻臟呼呼的小手來回搓那層薄薄的綠意。
田野一下子發現了樂趣,搓綠藻好似搓自己身上的泥垢,小手使勁一撮,一堆又黑又細的長條骨ken就出來了。井沿上的綠藻,比自己身上的泥垢更富有層次感,污垢剝落的面積要更大、更輕鬆、更有成就感。
正當田野在總結身上的ken與井沿的ken有什麼不同時,田林發話了。
「把家裡塑料桶拎過來裝水!就曉得玩!」
田野望了一眼自己的爸爸,隨即立刻兩條小腿快速動作邁回了屋。
媽媽正在灶台底下,拿著一把破芭蕉扇朝灶膛里搖風,白滾滾的煙冒了出來,直把毛翠華嗆得直咳嗽。
「家裡秋(嗆)人,趕緊出去!」
「我拿個塑料桶就走!」田野招呼媽媽一聲。
她曉得,家裡白滾滾的眼最是惱人,不僅會叫人咳嗽,還會熏得人直流眼淚。田野不怕咳嗽,可就是討厭流眼淚!
她小手拽著塑料桶,步履蹣跚的從滾滾白煙里沖了出來,大致有種從火場里救人的英雄感。
雲端站在井邊取笑她:「田野,你拎桶的樣子很像個一個冬瓜抱著另一個冬瓜!」
那桶有60厘米高度,比田野一半還高些,水桶的外壁寫了『...塗料』,大約只能看到『塗料』兩個字,其餘都磨損乾淨了。
田野沒有理睬雲端的笑話,她把桶放在地面上拖著,一陣陣磕著石頭的『咚咚』聲傳了出來。
「好好拎不會啊,桶壞了哪怪來啊!」田林看到田野這樣提著水桶,不由臭罵了她一頓,並從她的手裡狠狠地奪走了那顆『胖冬瓜』!
田林提了水桶回家裡了,單獨留田野一個人在外頭。
她跑到井邊,小身板往井沿上一坐,低下頭小聲的對雲端說:「我不想上學,真的不想去,可我不敢講。」
雲端拍了拍田野肩膀,奶聲奶氣的安撫道:「沒事,今天我陪你去學校,給你壯膽,給你助威,好不好?」
田野把手指頭放到嘴邊,開始啃指甲,一圈剛長出來的指甲被她咬掉了,指甲里的污垢沒了護甲,暴露了出來。
手指的鹹味令田野越發覺得嗦手指是值得的,直到十個手指頭被她嘬的又白又嫩,她才下了決心似的說道:「那我去上學,喝完粥就走,咱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