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雲開而月明(二)

第四十章 雲開而月明(二)

這一夜的凌霜閣,從刀光劍影到寂靜悄愴,只在頃刻。

裴瑤卮當著眾人的面將這句話說出來,一時間,心頭竟是一陣難得的釋然,然而,步非、相垚,還有一旁的輕塵,卻都愣住了。

忽地,一道干啞虛弱的女聲從旁響起,茫然道:「你說……你是誰?」

裴瑤卮心尖一顫,登時回首,便見伏在桌上的清檀,竟恰巧在這個時候醒了。

她幾不可察地一蹙眉,小心走過去,蹲在清檀面前。

「清檀,對不起啊……」她替她捋了捋鬢髮,神色不見端倪,指尖卻依約輕顫。

她說:「我是姑姑。」

清檀看著她,眨了眨眼,又咽了咽口水,似乎難以理解她這話的意思。

裴瑤卮心頭一嘆,正琢磨著如何解釋,那頭步非說話了。

細細辨去,他應當算是三人之中最鎮定的一個了。

他問眼前這自詡是他舊主的女子:「如何證明?」

裴瑤卮站起身來,一邊想,一邊重新朝他走去。

該如何證明呢?

難倒她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過往記憶紛至沓來,她一時竟不知該說哪一件事好。

「我二哥酒量不好。」

半天,她道。

不知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來,才說了這麼一句,她便在自己的記憶中淺淺一笑:「但他每每與我拼酒,都能拼出個不相伯仲的結果。」

步非接連聽了這麼兩句,臉上不見任何變化,可拿劍的手,卻一刻攥得比一刻更緊。

裴瑤卮說:「開始我抓心撓肝地想不明白,還以為他對著外人藏心眼兒,才故意裝著酒量不好的樣子,偏對上我時,方現了原形。

後來,你因恐他多飲傷身,便私下裡來告訴我,原是他在太醫院討了方子,每次與我拼酒之前,都會先服一劑醒酒方,作弊作得實實在在!

這事兒我一直沒同他戳破,但從那時候開始,我便再未與他拼過酒了。」

步非的臉色變了。

她說的這件事,連裴清檀都不知道——甚至連裴曜歌都不知道。

全天下,就只有他與裴瑤卮才知道。

裴瑤卮卻怕此事還不足以說服他一般,繼續又道:「當年在南境戰場上,裴曜歌屍骨無存,後來我為他備衣冠冢時,你特意將你從小帶到大的佩劍拿來,求我答應你,以此為陪葬,護佑他黃泉來世,平安順遂。」

「我答應了。」

說著,她將目光落到步非此刻拿著的寶劍上,慘然一笑:「而你現在的這把劍,則是我從父親的藏劍中尋出來贈予你的。」

她說到這裡,步非只覺雙膝發軟,直想給她跪下。

「你……」他冷靜的神色一去不復返,眉眼間既有震撼,更有驚疑,許久,才試探著喚了一聲:「主子……?」

他話音落地,裴瑤卮深吸了一口氣。

認清身份,她想了想,正要說話時,外頭卻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那步聲嘈雜而有力,顯然不是一個人。

裴瑤卮眉頭一皺,扭頭朝相垚看去,後者目光複雜地看著她,頓了頓,還是道:「存漁去叫了死士過來。」

相家的死士……

裴瑤卮看了眼清檀,心裡明白了,八成是相垚知道自己不是步非的對手,又恐清檀在相府的事情暴露,不敢叫府兵戍衛過來招搖,只能遣存漁去向做慣了黑活兒的死士求援。

思及此,她來不及多想,急著對步非道:「你先走!」

步非也知道此時並非說話的良機,縱然心底有一萬個不願意離開她,這會兒也只有奉命而為,朝她抱一抱拳,便從後窗一躍而出。

相垚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目色不善,卻一言未發。

步非前腳一走,奉命而來的死士便紛紛沖了進來。

相垚將劍一扔,自己去了正堂,同死士們交代了幾句,沒叫他們往內室里去。

等人都打發走了,存漁這時候也趕回來了,見到相垚這一身傷,眼淚都要急出來了。

相垚自己倒是不急。

他回到內室,定定望著裴瑤卮,道:「王妃娘娘,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您了。」

兩人對視須臾,裴瑤卮淡淡一笑,頷首道:「是,我也不敢打攪二公子休息。」她說罷,便要過去拉著清檀一起離開。

「王妃。」相垚一步近前,擋在了她與清檀之間。

裴瑤卮不疾不徐道:「二公子讓開吧。」她道:「適才我說的那些話,你若是信,那我便不可能任她留在你這裡,反之,你若不信的話……」

她語調幽幽,盤算好了威脅的話,一時三刻便要出口,這時,清檀卻猛地站了起來。

她人在病中,才昏睡了一場,此刻腦子裡還迷瞪呢,這一使勁兒,差點沒站穩,好在相垚眼疾手快,不顧自己肩上尚未止血的傷口,穩穩將她給扶住了。

裴瑤卮默默看著這一幕,心頭微動。

「二公子,多謝您。」清檀福身朝他一拜,跟著道:「請容我同……」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噎。

她看向裴瑤卮,裴瑤卮也無聲地看著她。

半晌,清檀眉間微蹙,繼續道:「請容我同王妃回去吧。」

相垚默了默,問她:「你信?」

裴清檀沒說話。

他又問:「你想好了?」

這回,她點了點頭。

相垚忖度片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裴氏是詩書舊族。」

清檀一愣,又聽他道:「公主知書達理,定不會有辱門風,是不是?」

對上他強自鎮定的眼神,清檀忽然有些想笑。

「你放心。」她道:「我姑姑教過我,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聞言,裴瑤卮垂首一笑。

離開西苑之前,裴清檀對著存漁再三囑咐,請她好生照顧相垚,存漁一一應了。隨裴瑤卮回房的一路上,她都垂著頭,一句話沒說。

一旁的輕塵也還處於震驚之中,難得安靜得像個小啞巴。

雖如此,但一回到房中,輕塵還是很懂眼色的。她並未急著同裴瑤卮問什麼,而是給兩人倒了兩盞茶后,便掩了房門,悄聲退下了。

只剩了兩個人,裴瑤卮適才的勇氣全都在這一路上走散了,這會兒靜下心來,方知緊張。

她從外頭端了兩碟點心進來,還未開口,坐在羅漢榻上的清檀卻先喚了一句:「姑姑……?」

這聲音微弱輕淺,帶著濃濃的試探與不確定。

裴瑤卮手指一松,碟子落地,她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原以為,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自己都聽不到這個稱呼了。

可清檀……

「真的是你?」她一步步朝裴瑤卮挪去,站在她面前,小心地問。

裴瑤卮抹了把眼淚,點了下頭。

清檀眼裡仍有疑慮。

她想了想,輕輕一笑,撫著她的臉,追憶道:「蕭逐登基,我帶你入宮那天,他派人給你做了顏色鮮亮的新衣。

上好的雲錦,綉著你最喜歡的杏花,孫持方領人歡歡喜喜地給你送來,但你卻執意要穿一身白衣過宮門,十足就像是……」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

一身白衣,像誰?

她腦中想到的第一個人,永遠只是溫憐。

可現在,這個名字卻成了她光是想起便會心痛的兩個字。

煩悶之中,她只覺腰間一緊,回過神來,自己懷裡已鑽進了一個寶貝。

那寶貝淚如雨下,像是絕處逢生,一遍遍地喚著她:「姑姑!」

裴瑤卮收緊了雙臂。

不知過了多久,清檀的心緒方才稍稍穩定了些。

兩人坐在榻上,她還抓著裴瑤卮的手不肯放,急著問道:「您是什麼時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瑤卮嘆了口氣,將當初重生於相蘅之身的事,簡單與她說了。

說的過程中,她心懷忐忑,說完之後,身邊的女孩果然如她所料一般,變了臉色。

「您既然早就回來了,何以一直都不告訴我?」她將裴瑤卮的手握得生疼,怒意剋制不住地上涌:「若是沒有今日之事,您是不是就打算瞞我一輩子了?!」

裴瑤卮搖了搖頭。

「不是。」她眼中飽含著心疼,告訴她:「我沒有打算瞞你一輩子。」

「最開始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不知道這重生之事,究竟是一時還是一世,我怕你失而復得,卻又得而復失。

且那時候,我的處境……實在艱難,我明知自己沒能力將你帶到身邊,便覺得總還是瞞著你好。」

「後來……」

後來,又生出了汲光之事。

她嘆了口氣,並未將此事與清檀透漏,只是誠懇地對她道歉:「清檀,姑姑跟你道歉,瞞著你是我不對,但是……」

清檀目光一黯,替她說道:「但是您不後悔,是不是?」

裴瑤卮頓了頓,點了點頭。

「是。」她坦言:「再來一回,我還是會瞞著你。」

「姑姑!」

清檀急了,質問道:「我就這麼不值得您信任嗎?還是說……您覺得一旦我知道此事,我會出賣您、暴露您?」

不,都不是。

裴瑤卮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孩,心裡柔軟地像是鋪了一層鵝毛。

她說:「清檀,我對你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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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得蛾眉勝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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