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天道有輪迴(一)
沈確在信中說起,當日自己才與相韜戰出了結果,未及歇上一口氣,邊境便傳來了周軍進攻森岩堡的消息。
沈彭知曉此事時,一心只覺得父親倒霉,想是這不止不休地連續作戰,也不知能不能抗得過周軍的猛烈攻勢。
可蕭邃這裡,卻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幸虧——幸虧趙非衣是在沈確擒了相韜之後方才動的手,否則,哪怕只早上一個時辰,疏凡郡與沈確,只怕目下都已不保。
「早年我與你父親,都曾與趙非衣交過手,彼時戰果如何,你也知道。」蕭邃凝眉道:「當初兩軍兵力相當之下,尚且被他打成了那樣,如今……」
那人若是真祭出十成功夫,別說沈確了,就是整個南境的兵力都加在一起,恐怕也難與之相抗。
沈彭少年意氣,自是不愛聽這樣話,「舅舅,您未免也太抬舉他了!」
「我聽母親說過,當年霧華陵之戰,您之所以敗於趙非衣之手,還不是因為戰前遇疾,力不從心的緣故?
依孩兒看,只要咱們抓緊解決了蕭遇這頭的事,有您與父親一處作戰,合力抗周,他趙非衣,定然翻不出什麼花兒來!」
看著他昂揚積極的模樣,蕭邃無奈一笑,倒是未再就趙非衣的可怕程度與他理論。
真說起來,此間讓他心緒難定,倒也不是那人用兵如神的手段。
而是……
「一個時辰——」他一指點在桌案上,極是用力,「彭兒,你可知道,哪怕他只提前一個時辰發兵進攻,眼下的戰況,都會截然不同。」
可他,他偏偏誤了這一個時辰。
為何?
蕭邃想不明白。
又或者說,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理由之中,沒有一點,是足夠趙非衣如此行事的。
此後不到半月,疏凡郡那邊,趙非衣自攻破森岩堡后,與沈確交手數回,皆是不分勝負,兩廂僵持不下。
而襲常這邊,蕭邃則指點著沈彭,經四次趁夜奔襲后,少年的劍鋒,終於刺進了蕭世子的帥帳之中。
楚王府中,蕭運離開數日,這日方一回府,便來合璧殿給裴瑤卮請安,不想遠遠見她坐在廊下榻上,手裡拿著封書信,臉色竟極為哀傷。
他近前,未及行禮,先道:「嫂子,您這是……」
裴瑤卮見他回來,收整心神,關切了幾句話后,方才將手裡的信件給他遞去。
「南邊剛來的信,蕭遇……
歿了。」
蕭運手指一頓。
蕭遇就死在沈彭領兵襲入他帥帳的當晚,自裁,臨終並無一言。
驟然聞訊,蕭運在一旁坐了下來,腦子裡一道道光影閃過,想著蕭驚池、想著蕭遇,到底無話可說,只是默默。
兩人就這樣不約而同地默哀許久,裴瑤卮回了回神,率先開了口。
「詠川軍中的事還順利么?那個辛仲嘉……」
蕭遇聞言,讓她放心,說一切順利。
「幸而秦瀝北顧全大局,關鍵時刻能放下私怨,否則,若無他的幫忙,詠川軍怕是難免一亂。」
裴瑤卮點了點頭,半晌,深深看了蕭運一眼,目光中不乏讚許。
該說,蕭邃是把這孩子調教得太好了。
好到……做不得池中之物。
「對了嫂子,」不多時,蕭運問道:「我聽說南境戰勢膠著,那積陽郡公……」
他正要問沈確那邊,打算何時將相韜押解回京的事,這時候,瞬雨大步跑進來,小臉煞白。
「娘娘!小王爺!」她直接撲跪在地上,哭稟道:「莽原——莽原出事了!」
裴瑤卮心頭髮慌,面上不顯,過去將她扶起,讓她冷靜些,慢慢說。
「究竟出了事?」她問:「難道默言有何不好?」
瞬雨先搖了搖頭,旋即卻又點了點頭。
「娘娘,莽原李氏的祖墳,被人給挖了!」
話音落地,蕭運倏然起身,扭頭與裴瑤卮面面相覷,彼此眼中皆是震驚無比。
更叫人震驚的,還在後頭。
李氏此番遇劫,那賊子費勁巴力盜走的,還不是任何陪葬冥器,而是李氏祖墳里,一座無名墓葬中的先人棺槨。
「娘娘、小王爺,這事兒母后皇太后那裡已經知道了!」瞬雨急道:「您也知道,母后皇太后近來身子本就不好,乍聞此事,哪裡受得了!聽說當時就暈過去了,這會兒還不知怎麼樣了呢!」
裴瑤卮一聽,也顧不上滿心的疑惑,同蕭運交代了幾句話后,便緊著與趙遣一同進宮了。
「小舅,母后她怎麼樣了?」
和壽宮外殿,趙遣診了脈一出來,便被裴瑤卮捉著詢問,他搖了搖頭,沉沉一嘆。
就這一聲,裴瑤卮心便涼了大半。
「怕是不好。」趙遣回頭朝內殿一望,跟著只同她道:「抓緊時間,讓楚王回來吧。」
裴瑤卮當晚便讓顧子珺親自帶著消息,跑了趟南境。
等蕭邃回來,已是十來日之後的事了。
他一身塵土,形容狼狽,都沒敢回府換件衣裳,便緊著來到了和壽宮。
「母后……」
跪在母親身邊,他試探了兩回,才終於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的母親的手。
「母后,孩兒回來了。」
李太後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他的聲音,漸漸睜開了眼睛。
「好孩子……」她眉目舒展,頷首喃道:「回來就好……」
「母后,您寬心。」蕭邃極力忍著難過,「莽原的事,孩兒定會查明真相,將那賊子揪出,尋回先人棺槨,好生奉安!
這些事,您都不必擔心,孩兒都會辦好的!您要好起來……等您大好了,孩兒便陪您回莽原祭拜,您一定要好起來……」
他甚少有這樣言辭混亂的時候,說到最後,似是再也綳不住了,握著母親的手抵在額上,深深低下了頭。
李顰恍惚之際,聽到了啜泣聲。
「邃兒,好孩子,別哭……」
她勉力動了動手掌,在他頭頂拍了拍。
「母后還有些話想同你說呢,不哭了,啊……」
又過了半晌,蕭邃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是,」他應,「母后說什麼,孩兒都聽著!」
她平復了片刻,開了口。
「那座墓啊——
那墓里葬著的人,其實……並不姓李。」
她說:「那人姓裴。」
「裴?!」蕭邃心頭一驚,「那他是……」
李顰告訴他:「她是裴簪。」
聞言,原本跪在床邊人霍然起身,滿面驚疑地看著自己病重的母親,目光中不乏質疑。
怎麼會是裴簪?
這,怎麼可能……
李顰猜也猜得到他的反應,跟著便告訴他:「母后雖喘氣艱難了些,但腦子還清醒著,並未胡言亂語。
那就是裴簪大人的墓,絕無錯處。」
蕭邃張口結舌,努力思索了半天,還是不敢相信。
裴簪死在景帝承明三年,也便是陳國亡國的那一年。
他倒是聽說過,當年陳周有意聯姻之事才透出消息,裴簪便自請出使陳國,立意遊說陳國太子承巍,近梁而遠周。
卻不想,她在那邊殫精竭慮,眼看便要說動陳太子之時,霧華山忽地傳來消息——蕭見凌命汲封動手了。
裴簪對改換氣運之術,一向嗤之以鼻。乍聞此訊,悲痛之下,心力交瘁,在返歸塵都的途中,便不幸薨逝了。
「幼時先帝講起此事,說裴簪大人的法身,在送還國中之時,被宵小盜走,景帝窮畢生之力追查,卻至死未有結果。」
梳理著自己的認知,蕭邃眉頭緊擰:「裴大人她……怎又會葬入莽原李氏的祖墳?
母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顰這會兒卻是不急著說話了。
她默然片刻,啟口話鋒一轉,卻問他:「邃兒啊,你難道不知道,莽原李氏,原該寫作什麼嗎?」
此話一出,蕭邃渾身一僵,仿若被人定在原地,久久未言。
李顰給了他一些時間,跟著看向他,眼波溫和,「孩子,母后就快要走了……有些事情,你心裡藏了這麼多年,再不問,可就不會再有機會了。」
「母後知道……孩兒想問什麼?」
李顰淡淡一笑,朝他伸手,將他拉到身邊。
「母后當然知道,你想問什麼。」
「母后也知道,從晏平三年,你不意得知此事之後,這問題便成了你的心結,叫你擱在心裡,既想問個明白、又不敢問個明白。」
她道:「孩子,你想知道,先帝究竟知不知道,莽原李氏,原該是扶光李氏之事,是不是?」
蕭邃的心隨著母親的話越發慌了起來。
許久之後,他才終於說到:「請母后……為孩兒釋疑。」
李顰拉著他的手,安撫般的輕拍著。
她想,蕭邃終究是需要一個答案的。
莽原、扶光。
梁國的莽原、陳國的扶光。
想來也是,若是先帝知道此事,那當年他被算計、被廢黜,倒還能有些情有可原之處。
奈何,事實,註定是不能讓他寬心的。
能讓他寬心的,是母親。
「知道。」李顰點了下頭,望著兒子的眼睛,告訴他:「你父親,他知道。」
蕭邃說不清自己聽到這話的一時半刻,心裡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