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善惡終有報(一)

第五十章 善惡終有報(一)

相韜沉默著望了她很久。

「你這張臉——

誰都說你像裴后,我卻看不出你有幾分像她。」

他目色深深,每一個字都藏著遙遠的忌恨:「你這張臉,活活,就是趙遣的再生。」

真是這樣嗎?

裴瑤卮沒見過趙遣原本的面目,但哪怕是曾與那張臉朝夕相對了近二十年的正主,聞言也是不以為然。

「是嗎。」趙遣上前一步,思索道:「大抵,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一元先生?」相韜眉頭一皺,不明白他為何會站出來說上這樣一句話。

再看一旁的楚王妃,目光在了兩人身上轉了一轉之後,竟是默默退走了。

趙遣負手立在江邊,回憶道:「當年郡公的人,就是在這裡,將我逼進這湍流江的。」

相韜懵了一下,隨即,渾身不受控制地一顫。

「你……」

彷彿對他的驚愕渾然不覺,趙遣回頭看向他,接著道:「以你的性情,當初敢走這一步來謀奪我的性命,可見我是將你氣到了何等地步。

只是我不明白——你究竟是為你弟弟殺我、為你相氏殺我,還是,為你自己殺我?」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的人才從嗓子眼兒里艱難地擠出了一聲:「……趙遣?」

趙遣摘下斗笠,頷首對他示禮,「積陽郡公,失禮了。」

「你……」

趙遣本以為,相韜知曉真相之後,對著自己,要麼會是刻毒盡顯,要麼,會因自己這副樣子而心生快意。

可目下相韜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原來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

他痴痴笑起,不知是在笑什麼、笑誰。

趙遣問道:「郡公似有恍悟?」

相韜想,時至今日,自己確是應當明白了。

他想到那一年,在相蘅許婚、芳時中毒之事過後,忽地有一天,那個十數年來,總是對自己又敬又怕的女子,突然一改故態,同自己親近了起來。

那段日子,曾被他當作此生最快活的一段時光,可如今想來……

「她是為了你。」

他看著趙遣,以一種再失敗不過的語氣道:「她與我親近,是因為她發現你還活著,可你卻已經不是你了……」

所以,她要知道原因、知道這其中,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在哪兒?」趙遣目光陰沉,一字字問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相韜無力地笑了一下,告訴他:「她死了。」

這個答案,趙遣不是全無準備,但……

傷痛,總是不能被『準備』消弭的。

到此時,相韜已經有些站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空洞,「她在我身邊假意奉承,趁我對她放鬆戒心,翻找出我與手下的往來書信,知道我這些年來,為著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直在派人尋你。」

他重又看向趙遣。

「她什麼都知道了。不僅如此,她還用自己的方式,為你報了仇。」

相韜現在還記得,相蘅出嫁當晚,自己到南苑,推開那道房門,見到她已然涼下來的屍身時,心裡是什麼感覺。

「我這輩子失去過許多人、無力於很多事,但從沒有哪一刻,比那一刻,更讓我難受。」

他說:「她這輩子,就精明了那麼一次,還是為著你的……」

「她是怎麼死的?」

馬車駛回塵都的路上,裴瑤卮忖度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句話。

「斑斕蛙之毒。」

趙遣說:「她以斑斕蛙之毒自盡,報復了相韜,成全了自己……」

唯獨……讓如今知道真相的他,不知所措。

「我負她一生,未能護她安樂……我讓她受了那麼多的苦,連自己的姓氏都不能用……我該如何,給她賠罪?」

裴瑤卮看著他痛苦如此的模樣,忽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執意將這真相剖將出來。

可這後悔卻也只持續了片刻。

「您還有相蘅。」她道:「您給她一個家,護著她順遂安康,沈夫人在天有靈,也會安心瞑目的。」

趙遣驀然片刻,未曾說過,只拿過手邊的斗笠,罩在了頭上。

馬車快到城門時,忽地停了下來。

「朝陽?」裴瑤卮撩開車簾,問道:「怎麼回事?」

這會兒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尉朝陽神情嚴肅,稟道:「王妃,京中有變。殿下派人傳話,要屬下護送您先去昭業寺落腳。」

一聽這話,裴瑤卮臉色就變了。

「怎麼個『有變』?你給我說明白了。」

「具體如何,屬下如今也不清楚。」他道:「不過屬下猜測,大概與前日暗衛司統領黎白之死有關。」

「什麼?!」裴瑤卮嚇了一跳,「黎白死了?」

話音落地,未等尉朝陽說什麼,她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日在玉澤宮,與蕭逐對峙時,自己的確曾有意離間過他與黎白,可是蕭逐難道就憑自己那一句話,便對這個追隨他數年的頭號心腹,起了殺心嗎?

「黎白……真的死了?」

尉朝陽頷首道:「絕不會有錯,據默言手下的人回話,黎白乃是被皇帝秘密處決的。」

裴瑤卮深一閉目,心頭五味雜陳。

「走吧。」她道:「依殿下的意思,去昭業寺。」

尉朝陽抱拳領命,前去引路。

蕤山山腳。

蕭運披甲而來,停在蕭邃身邊,「哥,長初兄傳信,京中危機已除,前去攻楚王府的暗衛皆已被伏。」他說著,朝山上那座巍峨宮殿遙遙一望,眼神比夜色更深:「咱們該動手了。」

片刻之後,只見蕭邃輕輕點了下頭。

蕭運得令,霎時間,熱血翻湧,抬臂發令,領著身後三千死士,齊上蕤山。

宮門外,相垚聽著漸行漸近的腳步聲,眉頭也跟著一點點蹙了起來。

「楚王殿下。」他上前抱拳一拜,「懷安王殿下。」

蕭邃淡笑還禮:「將軍辛苦了,至此,也可回去歇歇了。」

相垚看了眼他身後的人馬,重又將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暗含提醒,處處帶著不放心:「但願殿下一言九鼎,莫負臣區區之願。」

「自然。」蕭邃道:「將軍踐諾,助長初出詔獄,解暗衛司圍攻楚王府之危,且為我長驅直入玉澤宮功不可沒。本王也定當效法季布,定保令尊壽終正寢。」

相垚深吸一口氣,再是一拜,轉而側身站到一旁,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走到安元殿外時,蕭邃站住了腳步。

「運兒,」他道:「你且候在此處。」

「哥……」蕭運擔心,「你一個人進去不行!誰知道他還有沒有後手!」

蕭邃並未同他多言,只遞了個眼神過去,滿滿都是不容置喙。

蕭運不情不願地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蕭邃推開了安元殿的大門。

蕭逐一身朝服冕旒,就端坐在正位上,等著他來。

「呵……」看著蕭邃,他笑了一聲,原本是諷刺,跟著就變成了自嘲。

他一展雙臂,道:「朕原本穿著這身,是候暗衛司帶你過來,好給你送行的。」

然而,此間蕭邃進殿,當他看清他這一身甲胄,風姿坦蕩的模樣時,他便知道,自己還是小看了他。

「不想,到了,還是我輸了……」

蕭邃已經有些時日沒有見過蕭逐了,也不曾想,如今的他,竟已被折磨成了這樣。

非要說的話,便如同一盞眼看著便要燒乾的油燈,晦暗憔悴,毫無生氣。

他顧自走到一邊,坐了下來。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無視因果業孽,執意逆天改命,大半生的福祉,換這十年帝王命——」他問蕭逐:「值得嗎?」

蕭逐笑得吃力,道:「你當然可以說不值。」

——在他的認知里,這世上,也就只有蕭邃一人,能當這些是不值的。

寂然半晌,他啟口似有悵惘,忽而問:「三哥啊,你可知道,我曾經……是很羨慕你的。」

想了想,他又糾正道:「我一直是很羨慕你的。」

蕭邃默了默,想笑,卻竭力忍住了。

他頷首,「我知道。」

蕭逐也頷首。

「是啊,你應該知道。」他嘆了口氣,「這些兄弟姐妹里,有誰會不羨慕你和榮宣公主呢……」

中宮所出,真正得了父母之愛,被先帝看在眼裡的子女——

也就是這兩個人了。

「裴瑤卮——」

他慢悠悠提起這個名字,同時轉頭,接住了蕭邃投來的目光。

他說:「我知道她恨我。我也知道她最恨的,就是我的多疑多心。但是三哥,你可知……我原也不是這樣的。」

蕭邃目光微動。

想了想,他問:「你原本是何等模樣?」

蕭逐笑而一嘆,闔眸道:「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曾經那麼羨慕你……

羨慕你身為儲君,卻還能被君父賦予滔天的愛護、無盡的信任。

可是,忽然有那麼一天,你——這個蕭驚澤最寵愛的兒子、這個從一出生起便被他視為繼任者的兒子,他為了他的江山國祚,可以毫不猶豫的捨棄你。」

聽到這一句,蕭邃心頭一顫。

蕭逐又問他:「你知道我的人生是何時改變的嗎?」

「就是在我知道,他捨棄了你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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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得蛾眉勝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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