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善惡終有報(三)
蕭運長這麼大,曾親近過溫憐,也厭恨過溫憐,但在那晚之前,他還從未怕過溫憐。
當他誤以為溫憐在以歪門邪術,襄助蕭逐,做最後反撲時,他怎麼都沒想到,當自己帶著殺心衝到中天台下,見到的,竟會是那樣的情形——
星星點點的火光,從她的腳下一點點燒起來,頃刻間,便將一個好端端的人,化成了一團飛灰。
後來他才知道,她這是在以自身為祭,糾結了數年以來,死於蕭逐手下的所有嬰靈怨氣,反噬其身,置之於死地。
「此陣是大凶之陣,受陣者魂飛魄散,施陣者,也不會再有輪迴。」
青衣白髮的國師,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望著中天台上的一點餘燼,遺憾嘆息。
「可惜了,她這一身的資質……」汲光摸了摸腕上的手串,又道一聲:「可惜了。」
魂飛魄散,不入輪迴。
凌雲殿里,親貴重臣們為繼任皇位之人選相持不下,眾說紛紜,可蕭運腦子裡,來來回回,卻只有這八個字。
忽地,一名佩劍士兵疾步進殿,直衝蕭運而來,眾人見此,不約而同地住了嘴。
「小王爺,」士兵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是南都來信。」
南都。
那就是秦瀝北了。
蕭運開信一看,眾人只見他眉頭漸緊,不多時,霍然起身,匆匆交代了一句明日再議的話,便率先離去了。
楚王府,浴光殿。
一碟神仙富貴餅擺上小案,勾回了裴瑤卮流連物外的神思。她看向跟著坐到一邊的蕭邃,勉力一笑,「宮中朝中都亂成一鍋粥了,你還這樣清閑?半點不忌諱史官的口誅筆伐嗎?」
「凌雲殿里的事,自有運兒盯著。他若盯不住了,那才是真有事。」蕭邃道:「左右我也沒剩幾日可清閑的了,南邊鬧得凶,等大位一定,我就該過去了。」
她點了點頭,撕了半塊餅子拿在手裡,卻一點吃下去的慾望都沒有。
已經好幾天了。
自從她醒過來,知道了溫憐與蕭逐同歸於盡的事之後,便一直是這樣。
說悲傷,卻不見她大哭大鬧,說她不願接受,可兩人說起話來,她又總是主動提及溫憐之死的那一個。
蕭邃想了想,正打算同她說點什麼,轉移一下她的心思,不想她卻先開了口。
「說起來,我還沒問過你,長初是何時開始給你辦事的?」
此番成事,相氏兩兄弟,實可謂功不可沒。
若說相垚是因相韜在沈氏手上,而不得不棄暗投明,依蕭邃之命,將詔獄里的相嬰弄出來的話,那相嬰……
他又是從何時開始,在這到處都是眼線的京畿之地,暗中為蕭邃訓練出了那數千名可比精兵的死士的?
聽她問起這個,蕭邃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在他自請離京,為仁懿皇后守陵之後。」
裴瑤卮一怔。
「我原本一早看中他是棵好苗子,但早前因知你有心將他招為業成駙馬,便一直未曾打他的主意。
不想,晏平五年,他卻自己找上了我。
後來,我便將京畿的人馬都交給了他。這孩子確實不錯,當年我給他的滿打滿算不到一千人,可他給我練出來的精兵,卻足夠我逼宮奪位的了。」
說著,他笑了笑,「其實,與其說他效忠的我,不如說,他效忠的是你。」
——過去,是為著給仁懿皇后報仇,如今,則是為了給楚王妃盡忠。
裴瑤卮聞言一笑,「你還要跟我分這個你我嗎?」
她如此心無旁騖,一意只覺得相嬰待她是忠貞敬重,蕭邃無奈之下,卻也說不得什麼了,只低低念了聲『傻子』。
不多時,蕭運回來了。
他是帶著不痛快回來的,蕭邃起初只當他是被那些朝臣聒噪出了脾氣,並沒當回事,不料他說著說著,竟話鋒一拐,抱怨到了自己身上——
「哥!我早就說,南都那邊不能不顧!你偏不聽!這下好了,秦瀝北遣人送信,立意就是不讓你上位——你就說,這事兒該怎麼辦?」
秦瀝北手握重兵,把控的,又是南都要地,尋常風平浪靜時,還不能不看他的心之所向,如今邊境對周之戰正打得火熱,若他這裡因為皇位之事,執意要鬧出點什麼來,那於大梁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
蕭運為此急得不行,可蕭邃卻好像半點都不擔心。
「秦瀝北派人來了?」他慢悠悠倒了盞茶給蕭運遞去,「信呢,拿來我看看。」
蕭運沒好氣兒地從袖中掏出書信遞給他。
蕭邃看完,只是一笑,又將信遞與裴瑤卮。
「行了你,瞧給你急的,不就是秦瀝北么。」他說著,起身拂了拂衣衫,「走!我同你一塊見見秦氏來使。」
等兩人離開之後,門外等了半天的輕塵便溜了進來。
「姐姐,您沒事吧?」
裴瑤卮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能有什麼事?」
輕塵蹙著眉,憂心道:「我才看小運回來時可生氣啦!他沒衝撞到您吧?」
裴瑤卮搖了搖頭。
「他是為國事生氣——」她將書信一收,隨口告訴輕塵:「鎮軍大將軍秦瀝北來信,字裡行間,都是不認楚王為新君的意思。」
「啊?」輕塵臉色一變,好不著急。
「這可如何是好……聽說秦大將軍手裡兵馬眾多,他若是有心反殿下……」輕塵越想越不安,轉頭看去,卻見裴瑤卮一副從容模樣,不由心急道:「娘娘,您怎麼還這麼悠閑?您都不擔心的嗎?」
裴瑤卮看了她一眼,「你這丫頭,一著急就管不住嘴——說了要叫姐姐。」
「都這時候了,您還有心計較這個呀?」
「這是什麼時候?」她淡淡笑道:「秦瀝北好歹並無不臣之心,他只是不願認蕭邃為帝罷了。」
「這還不是大事?!」
裴瑤卮搖了搖頭,滿臉的諱莫如深。
這自然不是什麼大事。
她想,正中下懷的事,怎麼能算是壞事呢。
夜裡蕭邃回來,裴瑤卮隨口問了幾句秦瀝北那頭的意思,跟著話鋒一轉,直接道:「那運兒呢?」
她道:「都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可他這會兒卻都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沒想過,若是他不願意,該怎麼辦?」
蕭邃搖頭一笑:「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還能不知道他的心性?」
他說著,走到裴瑤卮身後,將她環在懷裡,下巴搭在她肩頭,幽幽一嘆,「若我現在直接告訴他,讓他接下這位子,他定然有顧念,但若是……我一時三刻撒手人寰了,再將這位子交給他,那他這顧念定然就不存在了。」
裴瑤卮瞪了他一眼,「非說我不樂意聽的話是不是?」
他笑了一聲,低低在她耳邊認錯。
「不過……我是沒想到,」不多時,他看著她的側臉,道:「對於讓運兒即位之事,你竟如此……」
「沒有異議?」她問:「還是不吃驚?」
他想了想,坦言兩樣都有。
裴瑤卮忖度片刻,道:「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在皇位,也一樣有機會做。但一旦身入帝宮,再想做什麼、不做什麼,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她上輩子,最憋悶的時光,都是在長秋宮中度過的,對母儀天下四個字,她早已沒有了任何期待。
至於蕭邃……
「其實我原本就覺得,比起做皇帝,你更適合在明君殿上,做一位賢王。」
蕭邃挑了挑眉,笑問:「是這樣嗎?」
她哼笑轉身,環上他的脖子。
「廢太子不治行檢,樂得自在逍遙,何意受禮法約束?」
她傾身依偎著他,「你啊……你有一流的文治、武功,卻沒有一顆常日肅穆的心。我呢……只想讓你開懷坦蕩,如此想來,運兒登位,便是最好的選擇。
……更何況,他若不進這一步,豈非枉費了你這些年的著意教養?」
蕭邃一怔,隨即一笑。
「這天下間,終究你最知我。」
「只是……」
裴瑤卮心知他擔心什麼,沉思片刻,有了個主意:「這江山國祚么,你若是拱手相讓,憑他的性情,定然受不住這樣的恩,往後,說不定還要與你客氣生分,那便得不償失了。
不如……咱倆做場戲,權當給他寬心了。」
「什麼樣的戲?」
裴瑤卮神秘一笑,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四個字——
「美色誤國。」
不日後,七月初一,楚王妃赴昭業寺進香,當晚留宿寺中,翌日便傳失蹤。
蕭邃接到消息時,人在宮中,蕭運見瞬雨遞上了一封書信,自家兄長看過之後,臉色就變了。
「哥,出什麼事了?」他回頭問瞬雨:「姐姐不是陪嫂子去昭業寺了嗎?怎麼這個時候忽然來宮裡了?」
說著,他腦筋一動,忽地想到什麼,「嫂子呢?」
「王妃她……她……」瞬雨支支吾吾,半天才道:「王妃娘娘,走了。」
「走了?」蕭運懵了,「什麼叫走了?」
要說被人劫走也就罷了,可這單單一個走字……
他正苦著臉琢磨,蕭邃便將手裡的信遞到了他面前。
蕭運接過來一看,沒一會兒,臉色也跟著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