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二)
蕭邃仰面躺倒在床榻上,揉捏著緊擰起來的眉頭,長久無言。
裴瑤卮嘆了口氣,坐到他身邊給他搖扇。
「當年蕭遏悔婚趙氏時,子珺還曾說過,若他此舉背後另有圖謀,則十分應當防算。」他枕在她腿上,自悔道:「是我疏忽,一直沒大當回事。」
裴瑤卮不以為然,「如今這情勢,你便是老早就鄭重以待又能如何?
不管是汲光重追華都世、還是溫晏推保蕭遏,他倆為何都敢不遮不掩地將這些話說出來?還不是為著,我們根本就無力反抗么。」
她也明白,蕭邃此刻在所有的警惕與不甘之外,最要緊的顧忌所在,一來是對蕭遏的底細一無所知,就這樣將江山交付,實在難以安心,再者,便是為蕭運了。
「費盡心思將人孩子送上萬人之巔,轉眼卻又要……」她搖了搖頭,「咱們如何對得起他呀……」
蕭邃一拳捶在額上:「哪怕溫晏再早現身一個月也罷,如今這樣……」
兩人無言片刻,裴瑤卮想了想,忽然問他:「其實,溫晏叔叔的話……真的可信嗎?」
他當真是存定了心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若不能助蕭遏登皇位,便寧願同全天下一起死在汲光手下?
這樣的事,想一想便是瘋魔。
「我也想過。」蕭邃睜開雙眼,無奈與她對視:「但我們賭不起。」
她一怔,跟著又是一嘆。
「呵……也是。」她左思右想,只是不解:「可他為什麼呢……」
她自認與溫晏有些交情,但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為何會同蕭遏……
蕭邃聽了她這話,眼色卻變了變。
半晌,他正身坐起,道:「我才也問他了。」
「他說……」
裴瑤卮急著問:「他說什麼?」
她見蕭邃躊躇許久,還以為這答案會何等驚天動地,不想,他出口卻是一句:「他說,為了使大梁蕭氏的江山,不至花落別家。」
「這……」裴瑤卮有點懵了,「這話怎麼說?運兒也罷、你也罷,不都是大梁蕭氏的子孫?花落別家……他指誰呢?難不成……指我啊?」
為著句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這也太牽強了吧?
誰料,蕭邃沉了口氣,卻說:「指我。」
裴瑤卮一皺眉:「你?」
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想了半天,差點就要問出一句,難道你不是蕭驚澤的親兒子?
「有一件事,我早該告訴你。
其實我……」
裴瑤卮不自覺緊張起來。
「我母親,是陳國皇室的嫡傳血脈。
我外祖父李懷故,便是靈悼太子承巍。」
開了個話頭,後頭的話,便都好說了些。
接著,他便將母后臨終前告訴自己的事,一一都與她說了。
「……至於默言的父親——果侯李攘,其實也不是母后的親生弟弟。他是真正的扶光李氏之後,當年他出生不久,其父為外祖辦事,盡忠而死,外祖便將他認為子,帶在身邊與母親一同教養,對外只稱己子。
這些事情……溫晏適才並未直說,但看他的意思,多半都是清楚的。」
李氏將這個秘密嚴防死守,說來,他也是實在不解,溫晏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我知這件事我不該瞞你,你若生氣只管罵我,你……瑤卮?」
他將故事說完,轉頭去看裴瑤卮,不期,竟見她瞳孔微張,眼裡說不清是驚懼還是愕然,連呼吸都一下重過一下,著實將他嚇了一跳。
蕭邃急著問她究竟,裴瑤卮好不容易定了些心神,忽地反過手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蕭邃垂眸一看,心頭愈緊,「……瑤卮?」
「你真是……」她用力一吞咽,才艱難問道:「陳國承氏的後人?」
頓了頓,他點了下頭。
她又問:「如何證明?」
蕭邃眉頭深鎖,似有躊躇,片刻,卻還是從旁取了樣東西來。
是一隻兩拳大小的粗布口袋,裡頭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是什麼。
他將東西給她,示意她打開來看。裴瑤卮褪下口袋,將裡面的東西露出來,隨即目光落處,很是一怔。
「這是……」
「陳國國君的璽綬。」他沉沉道:「母后臨終交予我手,我因怕為人發現,故而時刻帶在身邊。」
陳帝的璽綬、承氏的後人……
裴瑤卮反覆掂量著這個消息,一先被黑暗困死的心,彷彿也逐漸滲漏進了一絲光亮。
「我……」她語氣飄忽,還有些心神不屬,「汲光……」
蕭邃面色一動:「汲光?」
對,汲光。
「蕭邃,」目光徐徐沉定下來,她抬首看向他,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道:「我得去含丹。」
「含丹?」
裴瑤卮定定一頷首。
她說:「我得去見汲光。」
自玉澤宮變之後,汲光便回到了不可台。
南境的消息,他一直聽著,自也知道那隱世多年的人,此間終於捨得現身了。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都這個時候了,裴瑤卮竟還會出現在自己門前。
「才見過溫晏,便這樣急著來看我?」
中央大殿里,他邀裴瑤卮入座,輕言淺笑,問她:「是想來告訴我,你有必勝我的把握了?」
裴瑤卮搖了搖頭。
「我想,即便您二人真的對上,您也好、溫晏叔叔也好,彼此都不會有必勝的把握。」
汲光淡淡一笑,不痛不癢地說了句:「是嗎。」跟著,又問:「那你來做什麼?急著為我祭陣?」
裴瑤卮一笑,仍是搖頭。
「我來,是想問您一件事。」
她四下一望,回想起上次來此時的情形,出口,竟也帶了些追憶:「當日在這裡,在您坦言欲圖重追華都世之後,我曾問過您,這世上可有一人,是讓您心懷愧疚、心懷感激、不敢侵害,也不願侵害的嗎。
當時您說,有很多。」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汲光的臉色,似是因自己這一番舊事重提,而變冷了許多。
他默默勾動著腕串,聲音明顯低了些:「我也說,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裴瑤卮點了點頭:「我記得。」她道:「我此來是想問您,這許多不在的人裡面,可有一些,是姓承的?」
頂著汲光驀然投來的銳利目光,她緩慢且堅定地追道:「——陳國承氏的承。」
殿中一時無聲。
前世今生都算上,裴瑤卮數不清自己曾緊張忐忑過多少次,但過去那些忐忑,在今日之後,怕也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那感覺,十足就像心臟在腦子裡跳動。
終於,她聽到汲光說:「全是。」
一瞬間,她差點不爭氣地癱倒在地。
汲光注意到了她的神色變化,但他卻不明白,她哪裡來的如蒙大赦之相。
穩穩扶住手串,他淡淡問道:「所以呢?」
裴瑤卮緩和半晌,起身走到他面前,決然一跪。
她說:「所以我求您,放過承氏的子孫——
就算是為了您對承氏先人的愧疚,請您放過承氏的血脈、放棄華都世。」
不長不短的距離里,她看著汲光,汲光也看著她。
腕上的紫檀珠串受了大力,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個個圓圓的印子。
不知過了多久,殿中終於又有了聲音。
「陳國承氏,早已死絕了。」他慢騰騰道:「哪還來的子孫?」
裴瑤卮再度回到南境軍中時,說話都要八月了。
「你當真覺得,汲光那邊,能有轉圜?」
主帳中,蕭邃見她平安回來,也算安心,只是對她此行所圖,他到底還是覺得荒誕,「就為著……我這半身承氏的血統?」
汲光……會是這樣的人么?
「總是個機會么。」裴瑤卮經了這一來一回,此刻再看,倒是要比蕭邃冷靜些。
她道:「在不可台,他看到承氏璽綬時……怎麼說呢,那模樣,倒有幾分像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爹親兒子一般,總之……我覺得是有機會的。」
蕭邃仍是心裡沒底:「可他還沒有給你答覆,不是嗎?」
「你別急啊,這麼大的事,他需要些時間也是正常。」她依在他身邊,耐心寬慰:「慢慢等吧,反正,與周國的仗還沒打完,這國祚之事,反倒沒那麼急迫。」
不提還好,一提到周國,蕭邃的臉色便又沉了幾分。
裴瑤卮見此,便問:「怎麼,戰局於我不利嗎?」
他搖頭道:「是……默言。」
「默言?」
「嗯。」蕭邃擔憂道:「他去周國,至今也已一月有餘,可卻還不見回來。」
說起此事來,裴瑤卮心裡那團積了許久的疑影,便又竄出來了。
「之前你說讓默言去周國辦事,我問你是什麼事,你沒有告訴我。」她問:「蕭邃,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想讓我知道嗎?」
蕭邃看了她半天,道:「我讓他去見一個人。」
「誰啊?」
「鎮安駙馬。」他說,「趙非衣。」
話音落地,裴瑤卮霍然起身。
「你瘋了?!」她驚訝之餘,完全不明白蕭邃此舉的目的:「趙非衣是什麼人?如今正同你打得你死我活的敵軍主帥,你讓默言去見他?你……」
你這是,存心讓他去送死么?
蕭邃嘆了口氣,去拉她的手:「你先坐下,我……」
他的話被前來報信的士兵打斷了。
「報——!」
士兵將一方木盒舉過頭頂:「稟殿下,周軍派人獻上此物,另有鎮安駙馬手書一封,請殿下過目!」
裴瑤卮看著那木盒,心臟無端端狠狠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