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唏噓一地
葉文的話讓張睿明腦海里的疑問串成了一線,他突然明白了這姑娘為何今天會如此匆忙的給自己打電話,她是擔心若是自己不知曉張擎蒼簽約的話,很可能今天就要被人下了這個套子,不!應該說此時張家的頭已經伸到了這個套頸里去了!
「你說等他們敲定好了細節再出來打斷他們……要是我爸已經在裡面簽了字了呢?」
見張睿明神情緊張,葉文莞爾一笑道:「你別太慌了,你抬頭看看,這麼大的簽字儀式幾個字擺在這,他們在裡面只是敲合同而已,簽字還是在外面的,再說了,現在人家裡面那麼保密的小會議室,你怎麼進的去?」
張睿明望了一眼在這諾大喧囂的大廳最右邊,那是一間戒備森嚴的小會議室,雖然此時台上蘭貴園的主持人拚命演示日後的規劃藍圖,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還是集中在那間小小的屋子,等著裡面的幾位大佬出來。張睿明也只好神情緊張的望著那邊,想著等下該如何叫住父親。
過了幾分鐘,隨著一個神色嚴峻工作人員輕巧的快步走上台前,在那主持人耳邊附語了一番,接著那主持人便眉毛一揚,對著眾人高聲宣佈道:「各位領導、嘉賓,社會各界朋友,我在此榮幸有請蒲任副市長、市府各位領導,以及我們集團南州省副總經理陳程初先生登場!」
隨著一陣激昂的音樂聲響起,大廳里的幾束燈光徑自照向展台邊緣,只見神態輕鬆的蒲任率先走出了小會議室,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名看起來頗為精幹的男子,應該才四十齣頭,架勢卻不一般,幾乎是與蒲任這位手握津港經濟命脈的封疆大員並駕齊驅,昂首挺胸,氣宇不凡。
張睿明瞳孔猛的一收縮,這想必就是這次案子的罪魁禍首、不可一世的蘭貴園集團南州省公司的副總陳程初了!
這也難怪,蘭貴園集團是全國有數的大房企,而南州省又是其最為重視的新開拓地,對於因國際局勢而陷入經濟滯脹中的津港來說,這樣大體量的投資,也確實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從簽約儀式上蒲任的受邀出席就可見一斑,津港市府想必是將這實力雄厚的蘭貴園集團看作津港經濟的一記強心針了。
雖然領頭的兩人風光無限,但張睿明還是注意到了跟在陳程初身後上台的另外幾人,其中有個讓他頗為眼熟的身影,正是那位津港市自然資源局的副局長——呂林。
想起曾經因為這個案子而向其當面溝通過,當時這位呂局長的態度就有些曖昧莫名,此時突然出現在這裡,想必這蘭貴園集團的公關工作做的很「好」嘛。
但張睿明更覺得奇怪的是另外一點,為什麼這談足球——怎麼是國土部門來談?
當把疑問對旁邊的葉文吐露了之後,一直在財經板塊耕耘的葉大記者輕輕的嗤笑一聲,說道:「談足球、談足球,可踢足球能賺幾個錢?只有借著足球做生意、撈地皮才能發財,這國內的事你還不懂?」
葉文此時通達人事的樣子讓張睿明心裡莫名一愣,還記得當年這姑娘還是滿口美國精神剛回國的小姑娘,這才幾年時間,連這些個彎彎繞繞她都比自己還熟了。
但葉文說的也沒錯,張睿明恍然想起不久前老嚴跟自己說過的話——「津港足球文體項目」是已經寫入市全會會議紀要的重點項目,津港市和蘭貴園要在文旅副中心那建一大片足校、文旅中心、體育館、培訓基地,還要引入一隻本土球隊,規劃總建築面積將超過70多萬平米,這是一個未來貨值將超過100億的超級項目!可以遇見將生生造出一個新文旅副中心出來!
接下來的流程果然不出張睿明意料之外,蒲任走上台,正對著閃光燈,神情激昂,情緒飽滿,他背後的巨幅屏幕上投影出一個碩大的金色標題——《津港??蘭貴園足球文旅度假區》:
「我在場榮幸的代表我們津港市府,向社會各界宣布一項我市十三五期間的重要規劃!經上級批准,市府集體研究,我們與蘭貴園集團將攜手推進津港??蘭貴園足球文旅度假區項目。該項目是省級重點工程,這也是世界500強蘭貴園集團旗下重點產業蘭貴園文旅集團著重打造的兩大拳頭產品之一。蘭貴園文旅集團專註文化旅遊項目的開發和運營,致力於全方位打造文化旅遊綜合體版圖,這次在我們津港布局的足球文旅度假區將彙集眾多知名文旅項目,如:佔地數十萬平方的津港蘭貴園足球學校;總投資約30億的足球文化館;國內頂級的綜合體育場……位於津港文旅新區的蘭貴園足球旅遊度假區將以「一芯雙幅,多心帶動,綠網滲透」的整體空間結構,共同構成一條文旅長廊,推動區域「全域旅遊」的發展……」
在這位蒲市長講話的當口,張睿明眼睛一直瞟向旁邊,他遲遲沒有看見張擎蒼的身影,不知道自己父親有沒有如葉文所說,真的
被誘騙到了現場,心下忐忑不安。
「是的,先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感謝蒲市長對我們集團工作的支持與厚愛!」
現場響起的轟然掌聲把張睿明拉回到了現實,他抬頭望去,只見陳程初已經往前跨了一步,接過了蒲任遞來的麥克風,他調試一下,用醇厚的聲音說道:「是的,我們蘭貴園足球文旅度假區前期規劃面積約為440000平方米,是南州省首個足球示範基地,將配備十個標準11人制足球場、世界體育文化展覽館、青年足球訓練基地、攀山、騎行線、步道等專業運動設施,將以匯聚體育健身、多級聯賽、足球培訓、休閑娛樂等功能為一體的綜合健身療養基地為目標,同時,建成后將成為南州省、乃至全國最具特色的足球產業示範基地。我們足球文旅城不僅在整體設計上提供多種方式的訓練場地,為職業的專業訓練和醫療康復提供專業基地。同時,還精心打造了以足球元素為主題的健身公園,同時還有佔地近千畝的珍稀植物園、以及足球主題酒店配套等設施……」
聽到「酒店」兩個字,張睿明心裡一抖,知道這馬上就要切入正題了,果然,隨著陳程初一聲高呼:「讓我們有請這次與我們蘭貴園集團簽約的各級開發商、供應商入場!」
全場目光一轉,幾十名西裝革履的商界人士邁步踏入大廳,張睿明循聲望去,眼睛馬上就定在那兒,只見一頭白髮但是精神矍鑠的張擎蒼正走在中間。
張睿明快走兩步,他從高舉著攝像機、收音筒的一干媒體旁擠過,站在旁觀人群的最前面,而張擎蒼正隨著人群經過。
張擎蒼此刻嘴角一抿,刀刻一般的下巴使勁向上彎弧,儘力擺出了一副輕鬆的神情,可他緊鎖的雙眉還是透露出此刻內心的緊繃,他甚至都不像其他企業家一般向旁邊正在抓拍攝影的眾多媒體揮手致意,只是雙眼木然的望著前方,隨波逐流的往前擺動,心裡只期望這磨人的過場能早點走完,能讓他早點接到挽救家族危機的那份合同。
突然,從旁邊的圍觀拍照的媒體群當中,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他。
「爸……」
張擎蒼轉頭一看,竟愕然發現自己的兒子張睿明就在這台下的圍觀嘉賓之中,他當下就立在原地,剛想過去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就只見這邊的少許騷亂馬上引起了現場蘭貴園工作人員的警惕,兩名高大的工作人員立馬走過來,要將向簽約企業家伸手的不速之客——張睿明請開。
「不不不,他是我……公司的」張擎蒼反應算快,馬上攔住工作人員請走張睿明的舉動,但此刻簽約儀式在即,他只來得及和張睿明說上幾句話。
「你來這幹嘛……」
張睿明的語氣卻非常急促,「爸!這個合同不能簽,我現在正向蘭貴園提起行政公益訴訟……」
雖然只是寥寥幾句,檢察官出身的張擎蒼卻也瞬間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張擎蒼的事業自上次蝴蝶谷項目后,在項目規劃不成熟、市場風向變化,目標客群定位錯誤……等等緣由下,整個張家的生意就遇到了巨大難題,張擎蒼的資金鏈已經斷裂,他背著家人借了大量高額利息的無擔保信貸,還將家裡大部分的資產都作為抵押,向銀行借短期小額貸,可情形一直沒有好轉,眼看局勢就要崩盤,但張擎蒼卻一直獨自忍住,而沒有讓負面情緒影響家人,這也是當時在津葯化工的遺址前,他幾次想對張睿明袒露的殘酷真相。
但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就在張擎蒼一籌莫展的時候,作為全球500強的蘭貴園集團,卻派人找到了他,居然要一次性打包收購他旗下的酒店項目,甚至連前期盡職調查都沒有,就直接莫名提供了一個令他難以拒絕的優厚合同,雖然張擎蒼很奇怪為何這財大氣粗、渠道萬千的蘭貴園集團會找上自己,突然提出將他手下的幾個酒店項目整合收購,但幾番問詢下,對方卻仍是拿出「資產合適、項目符合」的爛理由來打哈哈,一方面是內外交困的局勢,一方面是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老江湖的張擎蒼雖然明白這裡面有詐,但想著先救命要緊,便一口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而對方的要求只有一個:不要讓張睿明知道這次收購合作。
現在這當口,張睿明卻突然出現在這簽約會場里,張擎蒼閃電般明白過來,看來對方這次的合作完全是沖著自己兒子手裡的案子而來的啊!只要自己簽了字,兒子就有把柄在他們手上!這下對張睿明怎麼拿捏,那都是他們說了算了!
「可是……」
旁邊的工作人員已經在催促張擎蒼早點上台,而台上陳程初也已經注意到這邊的異常情況,指派了兩名高管過來看看,時間緊迫,張擎蒼必須儘快作出決定!
一邊是自己那岌岌可危的事業,如果失去這次蘭貴園集團的合同,張家就將面臨破產的風險!到時就不只是張擎蒼這一輩子的心血毀於一旦,連帶著張睿明唐詩兩夫婦、甚至自己的孫女都將露宿街頭,一無所有!
而另一邊是自己兒子那熱忱追尋的崇高理想,公益訴訟事業是張睿明選定的終身事業,而檢察官的純白高潔的職業道德,也決定了他和他的家屬不能接受這樣的利益輸送,而且……兒子此刻那閃亮堅定的眼神,不也正是十幾年前,那個身穿檢察官制服的自己那難以忘懷的初心嗎?
這漫長的一瞬是那麼痛苦,這痛苦的一瞬又是那麼的急迫。
為了兒子、孫女,張擎蒼咬了咬牙,無視兒子的懇求眼神,他逼著自己扭過頭去,在幾名蘭貴園工作人員的護送下,走上了簽字儀式金碧輝煌的展台……
…………
簽字儀式的最後,是華麗的宴會,以前喜來登還不叫喜來登大酒店的時候,另一個名字牛氣哄哄,號稱盛津??國賓館,做的是號稱津港沒幾人夠資格吃的國宴菜,有著名的開水白菜、水晶餚肉、松鼠桂魚,據說請的主廚都有大背景,來往都是一輛賓利送到地下停車場,輕易不能透露身份。
那是這座酒店最繁華的時候,高朋滿座、來往無白丁、流連皆富豪,想得到、想不到的奢華都在這座大堂里輾轉來回,無數鶯鶯燕燕盤旋環繞,一片盛世景象。
可幾年前,新時代來臨后,這一切奢靡華貴戛然而止,上面一紙文件下來,這座「國賓館」里所有的「國」字都給撤下,菜品全部改名,不敢再提一個「國」字,而堂中滿牆的名貴字畫盡數撤走,也再聽不到那些鶯鶯燕燕的啼叫,甚至連那位神秘的主廚都另謀高就,整個酒店換了個媚俗普通的名字——喜來登。
但這樣刻意的掩飾下,卻還是沒能遮掩住其滿身的貴氣。
整改過後,曾經陪父親來過一次的張睿明,還以為過去那個奢靡的時代就此落幕,可沒曾想到,那個時代從未遠離。
眼前又是一場華美的宴會即將展開。
在剛剛的小插曲后,場內的幾名蘭貴園公關部經理很快查清了這位突然冒出的男子身份,當知道這人就是讓整個集團的津港戰略陷入困境的著名檢察官——張睿明后,陳程初親自走過來邀請其入席,但張睿明卻只是覺得一陣噁心反胃,反手一撇,冷眼一甩,便徑自走出了大廳。
眾人賠笑,卻無人阻擋,眾人知道張擎蒼這合同簽下,眼前這怒目金剛到時也只是泥塑菩薩,要麼拿了錢乖乖閉嘴,讓這個案子趕緊撤案,要麼白紙一翻,省里一告,檢察官可能都再當不上了。
惶惶乾坤,亂世黑白,張睿明走的如墜泥沼,每一步彷彿都耗盡心力,他從檢十幾年來,當事人遞到煙都沒抽過一根,哪裡會想到有這一天?而最讓他難以釋懷的,是父親當時那迴避的眼神,他心裡因自己的名譽被玷污而痛,但更痛的是他心裡那根原本頂天立地的那個父親,就這樣默然倒塌。
不是轟然而倒,只是唏噓一聲。
走了兩步,他緩過神來,這一路走的落寞,身後卻有一串腳步聲不緊不慢的跟著,他不用回頭,便知道身後是跟來的葉文,這姑娘看出他情緒波動,沒有魯莽的上前說話,只是不近不遠的跟著,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在這午後的街上。
彷彿被什麼簽引一般,兩人走到津港市中心的全塘河邊,這是一條人工景觀河,此時細碎枝葉隔開喧囂的公路,有一對父子正拉長了拉線放著風箏,張睿明坐在旁邊的條凳上,眼睛怔怔的看著,倒一下有些痴了。
「你接下來怎麼辦?」
葉文輕巧的坐在他的身旁,這是這女孩最顯著的特質,不同於小几歲的張靚那般咋咋呼呼、也不同與唐詩那般醇熟后的貧乏生冷,葉文就像一隻貼心的小貓,總是在你需要時,乖巧的趟在身旁,柔軟傾聽。
「怎麼辦……」
張睿明嘆了口氣,隔了幾秒才低低說道:「……我也不知道。」
在略一思索后,張睿明還是說出了最壞的打算:「算了,這個案子從現在起,應該就結束了吧,也許也是一種契機,這是老天爺要我離開公益訴訟的崗位,也罷,到此為止吧。」
見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葉文輕輕的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想給他點安慰,但這點動作卻還是引起了張睿明的注意,他竟不經意間又往右迴避了一點。
「你有沒有想過……得不到的,才是如此的吸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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