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父子
「你總是說公益、公益,可我問你,為了你所謂的公益,你現在家裡都快撐不下去了,現在如果不接受這筆收購,家裡連這個月都過不下去!現在蘭貴園願意拿這麼一筆錢出來,我們家馬上就能熬過現在這局面,還能給我孫女留筆錢,你要是站在我這位置,你會怎麼做?」
隨著張擎蒼的不斷勸說,張睿明低下頭去,當女兒的未來也出現在他這心裡的天平上時,他那原本堅定的信念出現了一絲動搖,整個人都痛苦的抬不起頭,也無法再斬釘截鐵的拒絕這筆交易。
「……今天你走了之後不久,他們蘭貴園的陳總單獨找了我談話,他們集團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市檢能不那麼較真,不要一點小事都上綱上線,給一點協調機會,首先,這個案子的主要責任還是以前陳橙地產公司所拖欠的出讓金造成的,從法理權屬上與他們蘭貴園集團有關,但從道德關係上來說,其實不關他們的事,而且這筆錢也不多,他們蘭貴園集團本來就準備報總部,儘快解決這幾千萬的事,但……現在呢,他們集體內部也遇到了一點問題,加上正是剛進入我們市拼殺項目的時候,這個時候爆出一場敗訴來,確實不好看。對大局有影響,希望能有點緩衝餘地。」
聽出張擎蒼語氣中的意思已經是明著幫對方做說客來了,張睿明心裡透過一絲悲涼,特別是他一口一個「你們市檢」,已經完全沒有過往那檢察官的責任感,這讓從小就仰望父親的張睿明更為難受。
但他稍微一思索,便也聽出父親話語中蘭貴園集團的所謂「內部小問題」是什麼。他調查過蘭貴園集團2018的年報,這家近幾年突飛猛進的國內民企中的明星房企,一直以飛速擴張和愛「放衛星」所著稱,但在去年的年報中,就已經爆出了五百多億負債,負債率高達98%,簡直令人瞠目結舌,特別是其中短期債就有274億。而其賬戶上只有55億元,貨幣資金對短債的覆蓋比只有0.2幾不到。
其公司的實際困境遠比想象中的要重,難怪對津港的項目如此看重,生怕旁生枝節。
聽到這,張睿明抬頭掃了父親一眼,他已然明白眼前無比熟悉的這個男人,已然在此刻成為了這地產集團的代言人,現在就等於是在同陳程初談判,每一部都不能掉以輕心。
而現在對方氣勢佔優,張睿明沒想讓「談判」的主動權這樣輕易喪失,他決定掏出自己原本預留在下次庭審時才使用的絕招,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於是,他突然說道:「爸,你意思是現在蘭貴園集團就只是想緩衝一下?他們就不擔心這個案子的影響?我可是調查過他們的,其實我還留了一個後手:按照相關規定,如果在蘭貴園收購陳橙公司的過程中,他們沒有清償對方之前欠繳的出讓金的話,這場收購其實應該是違規的,按照最高檢近期關於行政公益訴訟的規定,就他們這種違規操作的行為,我們檢方是可以向相關部門提起再一次的公益訴訟,換言之……」
張睿明的眼睛猛然一亮,語調第一次壓過了父親:「我們有辦法以蘭貴園對陳橙集團的收購違規為由,讓這次收購失效,那麼,現在蘭貴園集團通過收購陳橙公司所承接到的津港市地產行業的一切許可與牌照都將失效,那麼整個蘭
貴園的津港規劃都將成為泡影,甚至連這預計百億貨值的足球文旅城項目都將泡湯!」
第一次,有生以來第一次,通過這樣劍拔弩張的一次談判,張擎蒼髮覺自己第一次對這樣大義凜然、神威赫赫的兒子竟然會感到一絲……敬畏。
可他畢竟是老狐狸,略一思索,就明白兒子是在虛張聲勢,雖然自己並不是蘭貴園的一員,但在這次的併購合同后,他也有義務要為「新東家」爭取市檢的「網開一面」,至少,要爭取一點緩和時間。
張擎蒼吞下一口口水,重新站穩陣腳,他明白現在兒子是在以蘭貴園的困境向他示威,展示市檢在這個案子上的影響力與敗訴後果,那麼,他作為另一方,就應該從氣勢上壓過去。
「你們市檢也把自己太當回事了吧,我剛剛是承認人家蘭貴園集團遇到了點問題,但這問題並沒你想象的那麼大,你可以去看看公開報告,這次蘭貴園會在如此背景下選擇大舉拓寬南州市場,也是因為其集團在南州省的戰略倒還頗為得當,通過資源運作,他們早早的就備好了南州省上千億的貨值,現在負債500多億,其實只要多賣幾個項目股權,就平衡了。」
為了能讓張睿明知道他們市檢再怎麼提起公益訴訟也都是螳臂當車,在這樣巨頭房企面前,都是徒勞無力,倒不如順著這次機會,讓張家自己的生意能夠躍出泥沼。張擎蒼打算細細的將蘭貴園的運營模式講清、講透,不給兒子幻想的機會。
「而且,他們這次和津港市政府簽訂的百億足球文旅城項目,蘭貴園拿到的地價只有公開市場的三分之一,容積率只有1左右,土地使用類型豐富,涵蓋各個品類,加上這本就是張聖傑強力引進的大工程,是津港未來幾年的名片項目,到時肯定將在多方合力下做成高端產品,其價值遠不是容積率3-5點的住宅所能比擬的。」
「……而這個價格、這個規劃、這般政策支持,那是一般小房企根本不敢想的事,不然自然資源局也不會這麼鼎力支持,連這個案子也是站在其一方,說白了,政策公關能力,就是蘭貴園集團的核心能力。」
「而且,這麼大的項目,蘭貴園集團也不是自己獨自傻干,基本上全部都併購合作,將其拆分成上百上千的小項目運作,找當地的開發商、渠道商、銀行、技術、人才,通通玩的都是資源整合,四兩撥千斤的那一套,你想告他們蘭貴園,可仔細一查法律關係,全是下面幾個子公司、關聯企業的,你們一個小小的民行檢察,能搞的定這麼複雜的案子嗎?」
「再說了,你們市檢通過這案子一路辦過來,中間遇到的那些個彎彎繞繞,你難道還沒看清楚嗎?」
張擎蒼這話明顯就是已經在擺明示威了,要張睿明別再把整個張家的前途未來綁定在這毫無機會的案子上,而且這案子說破天也就是一個小小的公益訴訟嘛,贏了張家也拿不到一分錢,你張睿明自己也不可能靠這個當檢察長,何必在這做蠢事!
就在張擎蒼熱切希望兒子明白過來的時候,他怎知張睿明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個方面:原來這案子的起因就在這裡……這蘭貴園集團玩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勾當,
本想通過收購津港本土小房企陳橙地產來解決麻煩的地產行業的資質、渠道問題,卻沒想反而遇到了一個「隱雷」——幾年前滯繳的六千多萬出讓金,而現在,他們又想通過併購張家的酒店項目來收買張睿明……
說起來,這個案子中的起因結果,因果緣由,都是蘭貴園玩這資源整合、空手套白狼的戰略思維所決定的。完全可以算的上是罪有應得!
將現在情形前前後後在心裡過了一遍,張睿明漸漸有了底氣,他抬頭向父親說道:「爸,你現在是替蘭貴園當說客來著的嗎?」
張擎蒼怒了,真的怒了,他對兒子的冥頑不靈感到徹底惱怒起來,猛然一把拿過自己書桌上的茶杯,然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摔在地上,惹外面的唐詩都衝進這間書房,看裡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們沒事吧!?睿明,你惹爸生氣了?」
唐詩站在門口,望著灑了一地的茶水、碎片,臉上是一片驚慌,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兩父子間吵得如此之凶。
「沒事,你出去吧,我和爸有事在談而已。」
張睿明一擺手,讓妻子先出去,可唐詩嘴上答應,腳步還是一點都沒挪動,張睿明沒辦法,只能強撐起一絲笑臉,然後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將妻子推了出去,同時將房門反鎖上。
他一回頭,迎上了張擎蒼的怒目而對。
「我替蘭貴園當說客!?你以為我是替外人來害你!?我告訴你,小子,我是在救這個家!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我不想讓你再回到以前那樣的日子而已!」
以前的日子,張睿明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在他心裡瞬間劃過一個血紅的場景,那是夕陽下張家一家三口搬出市檢家屬樓的時候,當時張擎蒼突然從津港市檢察院離職時的凄慘境況,一家三口頓時從讓人羨慕的檢察家屬淪落到眾人指指點點的笑柄,雖然張擎蒼對外號稱是自己辭職,可張睿明卻總是聽無數人在各種各樣的心思下提起過,他們說父親是因為犯了錯誤而被「主動辭職」的,這一切,都成為了張睿明一直的心病。
更痛苦的還是隨著而來的貧寒日子,那時,在張擎蒼失去了檢察官的穩定收入后,張家境遇瞬間一落千丈,學費、房租、醫藥、一切都如大山壓來,一下子張家連冬天的取暖費都交不起了,張睿明還記得自己整整撿了幾個月的易拉罐塑料瓶,才買了幾斤煤球,熬過了一個冰涼的冬天。
而相比身體上的寒冷,精神上的打擊更讓人絕望,張睿明因為父親離職這件事,在學校也成了無數人嘲弄譏諷的對象,他甚至都出現過幻聽,走在路上,總懷疑有人正在背後指著自己的背,說:「看,那就是那個貪污犯的兒子!」
這一切苦痛,在張睿明死命努力考上西大后,才漸漸沖淡,最後隨著張擎蒼「下海」后的突然發跡而消逝,張家人總算過上了平靜富足的生活。
但那段痛苦的回憶,卻一刻都沒曾從張睿明的腦海里消逝過,但他沒想到,原來這段回憶,也同樣烙印在父親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