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奔雷三
翌日,她就因為淋雨受涼卧倒在床了,腦子發脹的痛,渾身乏力,連看東西也不怎麼清晰。
她娘大早發現,親了大夫來看,開了藥方囑咐自己丈夫跟著去取葯,回來照顧這個寶貝女兒。
她從廚房端來一碗粥,放在床邊木凳上,拿起她額上的冷毛巾,著手摸了摸,又放了回去,責怪道:「你這孩子,下雨了不知道躲一下嗎,那麼急做什麼,現在好了,看不難受死你。」她說了兩句,端起白米粥吹了吹,又嘗了一口,才催道:「來吃點東西。」
酒娘撐著身子坐起,額上毛巾掉下,她拿起放到一旁,接過娘親手中碗,大口大口地吃,一邊朝她笑。
她娘哼了一聲,輕輕點她的額頭,無可奈何道:「你啊,以後許了人家看誰照顧你。」
手中的勺子一下滑進碗里,她捂著胸腔嗆了兩聲,腦里又是那人,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嗆還正好攔下了她。
「娘~」她面兒薄,最沒有辦法在別人面前說些情愛之類的事,女兒家到了婚嫁年紀,這樣的話該是聽的耳朵要起繭,她卻不能,只要有人提到就羞澀的不得了,因為她心裡藏著一個小秘密。
「好了好了,吃個東西也不小心,」她幫她順氣,拿過她手裡的碗,「爹娘倒真希望你能永遠不嫁,但那怎麼行呢,女兒家都是要有自己的家的,娘希望你嫁個真心待你好的人,一直也不急,如今也快十八了。」
粗糙的紙窗上貼著一張紅色的手剪窗花,白色的花瓣盛開在窗紙上,左邊是一朵一模一樣的,她娘說過,花開並蒂,就叫並蒂蓮,寓意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她看著窗花發獃,笑了起來,連身上病痛都忘了。
「想什麼呢?笑成這樣,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要是有喜歡的人了,就和娘說,娘找人幫你撮合。」
她抱住年近四十的女人,糯糯的說:「娘,你真好。」
她拍拍自家女兒的背,笑了笑,眼角扯出好幾道皺紋,寵溺道:「好了,躺下休息,娘走了。」
酒娘拉起被子蓋上,滾燙的面頰紅潤不少,視線也清明起來,手指撫過那株紙做的並蒂蓮,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她嗤嗤笑出聲,似乎身體上的不適一瞬間都轉好,等他回來她還要剪好多好多並蒂蓮,告訴所有人,這個有才華的男人是她心頭所愛,她只嫁給他,他也只娶她,他是她的張郎,張郎,張郎……
這般想了一大堆,到底還是生著病的,眼皮一合就昏昏沉沉睡去了,在醒來時天已經有些暗沉了,她掀了被子下床,想起答應要去看張生的娘,暗道兩聲糟了,推門就出去了。
夜間的鄉間頗為寧靜,各家都點著燈火,昏黃的火光並不足以照亮街道,走在路上,連影子都沒法找到。
草地里窸窸窣窣的發出些聲響,草葉上還沾著露珠,酒娘注意著腳下,想起已經是蛇蘇醒的時候,生怕草地里躥出個東西來,或是不小心踩到,怎麼都會被嚇個半死。
一路走的戰戰兢兢,摸黑到了東街的偏頭,更黑了,半點光點都看不見。天上濃雲密布似乎還受著那場大雨的影響,星子也沒有。
酒娘慢慢在黑暗裡找路,還好就兩三戶,靠著感覺一走就找到了。
屋裡沒有點燈,時候卻還早,尋常人該是在吃飯,該是不會睡這麼早。她摸著門敲響,輕叩兩聲,道:「大娘,睡了嗎?」
屋內沒人應聲,過了一會兒卻聽見有輕響,不時,屋裡亮起一點火光,門被打開了。
張大娘舉著油燈,火光照在酒娘臉上,她一眼就掃到了她臂上的竹籃,舉著燈向里走,說了聲:「進來吧。」
酒娘坐在和上次一樣的位置,張大娘給她倒了一碗水,態度溫和卻總和她沒什麼話說,兩人就這樣坐著,看著那燈火一下一下跳動,忽然,不只是誰的肚子叫了一聲。
張大娘不好意思的別過臉,佯裝咳嗽,將倒給她的水一口喝了。
她淺淺笑著,人們常說東街張家一貧如洗,男人走了只剩下個女人辛苦拉扯孩子,兒子卻跟了讀書的風習,女人喜歡兒子讀書,便省吃儉用,年青時賺的錢都用來買書,住在破舊的老房子里,辛苦過度,四十來歲就染了一身疾。
這房裡著實也沒什麼東西,兩張床挨在角落,飯桌在灶台邊,老婦人身上的衣裳都是補丁,破舊不堪。
肚子又叫喚起來,酒娘站起,俏皮道:「我今日也還沒吃飯,我做一些,不知能留我一起吃個飯?」她拿起竹籃走到灶台邊,沒等張大娘答應,捲起袖子歡歡樂樂干起事來了。
小屋裡香味升起,柴火燒的噼里啪啦響,一邊忙活一邊擦汗。很快,兩三個菜就燒好了,她坐下來,一人一雙筷子,張大娘看著她,眼一抬接住了。
「姑娘,謝謝你。」她哀哀道謝,終於打開了話匣子:「鄰里平時接濟我,可日子一長,他們就也不理我了,要不是你來了,我總是要餓死的。」
她夾了兩把菜,又向她解釋起來:「那天,我實在是餓的不行了,才去偷的,我想要等到我兒子回來。」
她邊說邊起了哭腔,眼角有點點淚光,拿著筷子的手在發抖,夾著菜一口一口吃,沒有停下過,大概是顧忌面子,吃的還算斯文,不至於狼吞虎咽。
酒娘這才覺得她比尋常人看起來都要蒼老許多,那雙枯槁的手除了骨只剩皮,雙頰深深凹陷,滿臉都是皺褶,一頭白髮使她看起來更老,唯一和她年齡相符的,就只剩那雙眼睛了。
「你明天還來嗎?我想等到我兒子回來,等他回來會感謝你的。」
酒娘點頭,桌上的菜她一點也沒動,卻也只剩不多了,她拎起竹籃,應承道:「會來,日日都會來,等到你兒子回來。」便一溜煙的跑了。
酒娘每天都幫著爹爹一起釀酒,沒事就守在酒櫃前,一到某個時候就會不見著人,天黑了又回來,仍然是守在酒櫃前,聽著喝酒的人說胡話,偶爾也會插兩句。
她爹娘只是覺得她開朗不少,倒也沒覺得奇怪,該幹嘛幹嘛去了。
一日,她娘在家中上翻下翻,來來回回的找未果,問了她爹又問她。
她正看著外邊出神,被她娘一句話活生生的嚇了回來。
「就是那塊白色的玉佩,還是我的嫁妝,本來是要留給你的,突然就找不著了!」
那塊玉佩哪裡是找不著了,是有人拿著偷偷送人了。
酒娘不自在的偏過頭,輕輕說了句:「也許,也許是你記錯地方了。」
「不會不會,肯定沒記錯,就算記錯了也該找到了,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沒有,我想著留給你風光風光,能長些面子,這下全沒了。」
「娘,女兒不要什麼面子,不見就不見了。」她只有哄著。那塊玉是她娘寶貝了一輩子的東西,還是個賴頭和尚硬要送給她們家的,一代一代的傳,到了這時忽就不見,難免著急。
「我娘給我的時候說了,這玉是用來辟邪的,什麼邪都能消除,人邪妖邪鬼邪都不會來纏,偏偏就不見了,是丟到哪裡去了……」
酒娘心思浮遊,早就沒再聽她嘀咕了,心驚肉跳的,只希望當是丟了就好。門外忽跑過一隊人,她本來不想理,安慰安慰她娘說不定這事可以先緩緩,卻聽見又人大喊:「快!快!東街尾邊上有熱鬧看!」
正值正午,太陽又毒又狠的時候,走在路上都要出一身的臭汗,路旁的草都懨懨的,只有長在屋角邊上的勉強能靠牆站起,生在水邊的柳樹也難以倖免,垂著枝條一動不動,連池塘里的水都不敢去碰。
老老少少的人都向東街走去,那大肆叫喊的好像是特意來召集人的,人人都當有熱鬧看,她卻有些擔心,東街尾上就住著那麼一戶人。
到的時候門前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了,擠也擠不進去,只問得一股子汗味,等著溫度越來越高。她在圈外走了幾圈,身後也開始有人圍上來了,只得先找個好些的位置看看,等著時機再往裡走。
「大夥都來了嗎?」聲音一出她便聽了出來,又是那日和張大娘爭執的吳大娘,「大夥都在就好,今天我要當著大家的面說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我是個直快人,無冤無仇,我絕對不會找上門。這是東街的張大娘,前些日子偷了我家的菜,運氣好放過了,那曉得狗改不了吃屎,又朝我那菜園子里跑。」她拿著一個竹簍,說完就對著地上倒,那竹簍里真倒出一堆瓜蔬。
酒娘一聽就知是什麼回事,可她聲音太小,在人堆里說了兩句也沒人聽到,只有使勁地往裡擠,那些蔬菜,都是她每日送來的,怎的會是她菜園子里的。
「不是,不是」張大娘沒再像上次一樣不吭聲,急急敲著拐杖道:「我沒有,沒偷,有狗叼走了我家衣服,我只是去追狗,路過她家菜園。」
「那你說說,你說說這些東西哪兒來的?」吳大娘氣勢洶洶,饒有不會輕易放過的意思。
「別人給的,給的,不是偷的。」
吳大娘說什麼是也不會信的,叉腰哼哼兩聲,又說:「上回不吭聲裝可憐,這回聰明了,還知道說是別人給的,大夥都知道你鄰里相處不好,要不然會落到這樣的地步?我看你確實是個可憐人,這樣吧,你就搬出去我們村,我也就當是損失點東西幫你送行了!」
大傢伙也都同意這提議,畢竟是抓到過一次,如今又來怕是一而再,再而三,做了個開頭就沒個尾,義憤填膺的舉起拳頭喊道:「趕出去!趕出去!」
張大娘在一群起鬨的人中滿心慌張,一眼掃去,沒有一人願意相信她,心中悔恨,可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她總要等他兒子回來!
「想好了沒,想好就去收拾東西,大夥能一起……」
「等等!」酒娘終於擠進了圈子裡,大喊一聲打斷吳大娘,將人拉到自己身後,說:「東西都是我給的,吳大娘,你誤會了。」
「酒娘?」
「都是我送給張大娘的,你們都誤會了。」她強調到。
大夥安靜下來都看向她,認得她是小酒館的女兒,是個誠實心善的好姑娘,她既然說了那便有八分是真的,還真是一場誤會了?沒人說話,吳大娘站在她對面乾笑了笑,有些下不來面,本來是想來讓手腳不幹凈的人張張長記性,一下就變成了她氣消消,不分青紅皂白了。
張大娘抓著酒娘的手臂,怯怯的鬆了口氣,這口氣還卡著一半,有人氣沖沖喊了一聲:
「酒娘!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