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奔雷六
村裡氣氛緊張,隨處可見穿著紅色圓領侍服的人,腰間別劍或持棍站著,人人緊閉門窗,連放養的雞鴨都全部圈了起來,抵著窗邊的縫隙偷看,路上沒有一個自己人,他們筆直的站著,仿若石像,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酒館里一團慌亂,哭聲凄凄,村裡的大夫坐在床邊號脈,一眼看過她全身,還算好的點點頭,將她的手放進被窩裡。
兩人直盯著他,眼神急切,大夫拿上藥箱,壓手道:「你們別急,她只是在跑了一天一夜,太累了,還有點發燒,身上的傷都是皮外傷,用酒擦消消毒,等著結痂就好。」
「好,好,多謝周大夫,多謝周大夫。」兩人急急道謝,擁著周大夫一起出去,鼻涕眼淚擦了又擦,她娘不用說,眼皮腫的都要擋住眼珠,她爹眼睛周圍也是紅了一圈,連夜沒能好好休息,坐在屋子裡等她,一更天,二更天的數著,哭也沒個間歇。
好好的一個女孩兒弄得遍體鱗傷,沒有那一處是能好好看的,都是女子容貌及其重要,她臉上也是或大或小的傷,在雨水裡泡了些時候,泛著一股死白,咋一看,還挺駭人。
她娘折身回來,在床旁坐下,小心摸過她蒼白的臉,觸過那塊塊傷口,手指微微顫抖,滿心心疼難過,才休的眼淚又滾落下來。還想著她快要嫁人,以後會家庭美滿,夫妻和睦,生幾個小娃娃,離得近也能常常回來看看他們,一生平安康健,如今這副模樣躺在床上,可不是在她心口下刀。
「孩子,娘只是一心想你好過,你怎麼這麼想不明白?」
「縣官大人昨天來了,聽說是為了新狀元的事,沒想到,他真的高中了,村裡趕考的人都回來了,就他沒有,聽縣官大人說是滾到山崖下去了,那又高又陡的地方,野獸蛇蟻也多,趙家孩子說,在那下面找到的你,難道他喪命了,還要我女兒去陪他嗎!?」
她趴在床旁,情緒越發激動,大聲哭了一會兒,又說:「你欠人家趙家孩子的可不是一點兩點,人家找了你一天一夜,還帶你回來,你怎麼就不喜歡,偏偏信了別人花言巧語…」
暮光又一次鋪滿大地,紅衣的侍從不知站了第幾天,也像個人樣,打著哈欠,隔三差五的找地偷懶。狀元爺是生是死還未有果,大隊的人馬守著那山崖轉了許久,縣太爺在村裡等的焦頭爛額,大有要掘地三尺之勢,就算人到了閻王爺手上,他也要搶回來。
酒娘的手指動了動,看面色睡得並不平穩,腦中一直有一條吐著信子的長蛇,纏著她的脖子,要勒死她,還有它那血盆大口,又尖又長的毒牙,一晃,又變成張生從山崖上滾落,被毒牙變成大尖石穿身。
她猛地驚醒,眼角兩行淚水順著臉龐滑下,神色驚恐不知看向何方,整間屋子裡都是她急促的呼吸聲。
身上的傷口已有開始癒合的,鮮紅一塊,痕迹明顯,她忽的一跳,有種踩空的感覺,才緩緩想起她從山崖掉下,突覺渾身都痛疼不已,石頭刺進雙腳,藤蔓刮破手臂,肌肉被強行拉扯,撕裂……她咬著唇哆嗦起來,熾熱的痛感爬過她身體每一處,又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爬來爬去,心被嚇的冰涼。
「醒了!」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聽語氣十分喜悅,卻也陌生。
「你醒啦。」那人又道,這次比上次要溫柔。
酒娘驚魂未定,並不覺得這人是善意的,一眼橫過去,看清那人面容時,清醒了過來。
坐在她床邊的人一身暗紅色長襖,細緻的錦紋鋪滿,一看就知不是普通老百姓用的起的,一雙枯槁的手撥開她的頭髮,滿頭白絲梳成髻,戴著一隻雲頭木簪,容顏不復,一下又蒼老了十來歲,目色神傷,卻是笑的溫和。
酒娘認得她,是張生的娘。
搖身一躍成了誥命夫人,吁些人都躲避不及,幸好當初同情心泛濫,支撐她活著,要是縣太爺來的時候見到誥命夫人餓死家中,他們那些人總要遭殃的,也擔心報復,終日驚心肉跳,又覺得她可憐,中年婦人得了名號兒子卻不知死活。大多數人都相信是已經死了,何況這麼多天了。
她漸漸平靜下來,從她額上掃過的那隻手上都是厚厚的老繭,硬邦邦的像是樹皮。她雙眼無神,裹著被子縮了縮,沒哭沒鬧,腦海空白,夢,畢竟是相反的,她都做了些什麼蠢事。
「醒了就好。」張母又道,小心的拍著背角,露出慈母的笑,哄小孩入睡一般。
酒娘翻來覆去,本是什麼都沒想,總有東西非得要自行竄到她腦中,攪得她心緒不寧,終於,她一下起身,抓住張母的手,淚眼的迷濛無力的問「張郎呢?他是不是回來了,他在哪,為什麼不來看我?」
「唉,」張母抬袖擦掉眼角的淚,良久,嘆了一聲氣,說:「我從前想問你一聲為什麼,現在知道了。」
「張郎呢?」她憋著哭腔說。她要知道他平安,知道他無事,張母不說話,將她摟進懷裡,輕輕拂過她的頭,坐了許久,才說:「我有一件在心裡藏了許多年的事。」
「都沒人知道的。我夫君年輕時候也是村裡的秀才,他很有才學,不願意碌碌一生,就跟我說想要上京趕考,我當然支持他的,可他一去就再沒回來,我託人去找,找了許久,只找到他濺了血的包袱。他們都知道我夫君死了,卻從來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我不想提,是不想記起,只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葉兒身上。」
「我也不想葉兒出事,我只剩他這麼一個兒子,我們要等,他會平安無事的。」
酒娘頭抵著張母的肩膀,抽泣起來,是啊,她們要等下去,她要等下去,等到他回來實現諾言。
酒母來送燈的時候,酒娘已經睡著了,臉頰上粘著淚痕,神色總是不安穩,動來動去,手裡緊緊攢著被子。張母站起身,兩人錯身走過,誰都不和誰說話。酒母更像沒有見到有這個人在,護著火焰,神色凄然,兩鬢白髮叢生,眼下兩道深深的墨痕。
燈火暗淡,擱在小衣柜上,她輕巧靠近她,掩掩被角,見她睡的不好,一邊打著拍子哼起了歌謠,酒娘在折騰兩下,總算不動安靜下來,一夜睡得說不上好,歌聲卻一直沒有聽過。
趙十三找時間來看過她一次,酒娘正喂她喝完葯,忙轉身給未來女婿和女兒讓地方,他們只是看了對方一眼,再沒說話。
她以為他要對她百般關心,噓寒問暖,心裡擔心著要他更多,他倒沒有出聲,笑也未笑一下,安安靜靜的陪她坐了幾個時辰,找個借口走了。
她這次死裡逃生,有一大半的功勞是他的,那條蛇不知為何沒有咬下去,但若是沒被發現,她肯定已經橫屍荒野了。原來討厭極了他,現在卻覺得歉疚,她抱著別的心思答應他們的婚約,又從來沒有當真過,可他對她好,是因為當真了。
簡單的妝台上放著一隻陶瓷罐子,沒有邊框的銅鏡靠在牆上,模糊的鏡面里露著一角淺淺的粉色,大捧的花枝插在罐子里,甜甜的香味還有蜜蜂尾隨而來,她看了一眼,拉過被子蒙住了頭。
酒娘很快就好了起來,燒退了之後就可以幫著做事,只是走路的時候,小腿還是酸痛的厲害,身上的痂有的開始脫落,每掉一個,都有一層淺淺的印子留下。
凝珠乘著這人靜的時候跑到酒娘家的酒館里,靠著桌子百無聊賴的坐下,只想吐槽這些個做無用功的閑人,新狀元是找了又找,再過些時日都要換季了,奮力掙扎些什麼,讓人白白多了妄想罷了,還要用『再等等』來欺騙人心。
因著這事,酒館已經有一段時間不營業,甚至村民們有一段時間不太出來走動,她也是這間酒館的老客人,經常在這聽人嘮嗑的,現在只能看著那些心思散漫的侍從偷懶,再製造各種意外讓他們被發現,聽著縣官又是訓話又是罰人,來來回回樣子都不換一個,她都要吐了。
偶爾也會想些事情,比如這個叫酒娘的明明長的普普通通,怎麼就傾國傾城了?號鍾是齊僖公的愛琴,人人都知道,酒娘這個名字,根本就聽都沒聽過,和她相關的琴也不知道是哪一架,到現在也沒見到過,可恨的是九靈一會去一會來的,一出現就是一身白衣,漂浮在她身後各個角度,總有一天,這個世界還沒完蛋,她會先被嚇得神經衰弱!
凝珠搬兩條凳子,一條用來坐,一條用來架她的二郎腿,好不愜意的承包了整個館子,數星星看月亮。
執勤的侍從扎堆坐在一起,縣老爺好久都沒回來了,他們自然沒了紀律,有些甚至連夜也不守,天一黑就找人家借宿,呼呼大睡了。
村民們這才覺得他們並不可怕,也不是什麼報復他們請來的幫凶,過了幾天暢快日子。有幾個人里酒館挺近,說的話也都聽的清清楚楚,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她也聽累了,站起伸了個懶腰,卻發現有個正盯著她,好奇又納悶。
說:「怎麼有個人啊?」
她立馬呆住,手才剛剛舉起,眨巴著眼回看,怎麼有個人?誰知道呢!
「哪裡啊?」
他的同伴看過來,凝珠是真的想不清楚,她作為一個拯救世界的玩家,能不能少點bug,多點技能?正想著,憑空走來一人,一股熟悉的味道飄來,她知道,沒事了。
「沒人啊,你是不是眼花了?」他果然沒看到她,那人『奇怪』了一聲,又是揉眼又是拍臉,方才明明有人,還真不成是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