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奔雷十四
村子里完全變了樣,再也不是當年閉塞不通的地方,家家戶戶都是新修的屋舍,不少人家自己開了商鋪,人也比那時多了幾倍不止,每日一開市,擠得水泄不通,跟周一上班似的。
胭脂紅是原來小酒館的位置,酒旗換成了匾額,三個字寫得清秀有力,鍍了一層金漆。店內早就人滿為患,還有不少站在門外排隊的人,等著想看看老闆娘,早上都要過去了,除了店裡幫忙的小二,再沒見到店裡的誰出來過。
胭脂紅的老闆娘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習慣,每天一早,她都要到郊外的草場去一趟,采一些新鮮好看的花,裝一壺酒,會在兩座墳前座很久。
凝珠趴在草叢裡,一臉我定不辱使命的正義感,盯著盯著她就開始出神,想起那日,她信心滿滿的告訴九靈怎麼找到靈方法,九靈隻字不言,滿不在乎的將她的琴變沒了,發配她來跟著酒娘。
莫不是她做的不對?還是知道的太快,搶了他的風頭?他在假裝呢?每次見不著人不都是在找靈嗎?這都告訴他方法了,還瞎跑什麼。
凝珠打了個沒聲的哈欠,蹭掉眼角的淚珠子,再看的時候,兩個墳墩子上放了兩把花,酒娘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她扒開草爬起身子,今天怎麼回去的這麼早,平常她一覺睡過去醒來她都還在,按她所知,她來這裡就是為了避開那些各懷心思的人,現在回去不是裝個正著嗎?
撐地坐起,回去了便回去了,她跟上就好,一轉身,就愣住了。
「是又來找我說話的?」
酒娘竟悄聲無息繞到了她身後,一身素色衣裙,說話時仍帶著淺淺的笑,還記得她。凝珠卻有些后怕,她記得九靈說她給她吃了什麼東西,雖然她沒有一點不舒服。
「怕我?大可不必,我又不會傷你,守了我這麼久,歇歇吧。」她又道,確實不見公主府那個,那個她的一點影子,挽著竹籃,先走了。
凝珠想想覺得也行,反正已經被發現了,也沒必要再藏下去,天天在外風吹日晒的,提到這個又不得不說說另一個要命的bug,固然是身處在一個常人見不到她的世界,這個世界里的一切變化都會對她造成影響,下雨會被淋濕,下雪會覺得冷,磕到撞到還會痛。
可是,九靈並不會。
或許這就是炮灰和大神的區別。
鬧市喧囂,人來人往,炊煙陣陣,萬里飄香,灌入耳中是親切的歡聲笑語,行走於街道,行人紛紛讓開,一路走的通暢萬分,卻不是單純的為她們讓路,是在刻意避開,生怕碰到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她們從小道走回,進了胭脂紅的後門,凝珠慢了半步,停在門邊,過眼的是一套老舊的房屋,門前掛著大蒜辣椒,有熏好的臘肉,小酒館還在,院子里做酒的大灶,邊上兩間靠在一起空間不大的卧房,全都沒有變,藏在胭脂紅的後面。
酒娘回頭莞爾,彷彿一如當年,背著竹簍回家。凝珠快步跟上,連小酒館里的陳設都一模一樣,那三張很久沒人來坐的桌子擦得一塵不染,酒柜上貨無空缺,空蕩的地方有一個小簸箕,裡面紅色的衣裳,綉著栩栩如生的並蒂蓮。她在做著一件永遠做不完的嫁衣。
「他們——」
「想喝什麼樣的酒?」她問,打開幾個酒罈,不知勺哪裡的酒。
凝珠搖頭,又道:「不醉的。」
她在離得最近的酒罈裝上一小壺,拿著兩隻小碗,在她對面坐下,只給自己斟了一碗,笑道:「我這沒有喝了不醉的酒。」
看著她一碗一碗灌下,似乎喝的極為舒暢,也沒打斷她,坐了許久,身後傳來一陣叩門聲。
酒娘手一頓,放下碗起身去開門,眼裡有難得的喜悅。凝珠站在她身後不遠,瞥見一人笑臉,一左一右的虎牙,有一隻缺了一塊。
趙十三!
他走進來,腳下有些不便,左腿落不實地,一掂一掂,已是跛了。面容比那時更成熟,下巴上有短小的胡茬,神采奕奕,懷裡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和他長的極像。
「還是一樣的嗎?」酒娘問。
「再帶點桂花酒,阿沐說想喝。」他道。
懷裡的孩子盼著她的脖子,也說:「娘親想喝,要多點。」
「好。」酒娘應道,喜愛的捏捏那孩子的鼻子,轉身進了酒櫃,接過他遞來的酒袋,裝的滿滿的。
他放下幾板銅錢,道了謝,拿著滿滿的幾袋酒走了。
旁人只見有人連隊都不排,徑自走到最前面,小二不趕他,更是先為他裝了酒,可其實,他來的並不是胭脂紅。
凝珠站在門邊,外面街市依舊繁鬧,長長的隊伍,一直等到村口。
酒娘將門關上,笑里滿是饜足,又回去桌前喝酒。
「我這一生,大仇得報,最後一人守著這酒館,看他安然一生,家庭美滿,已然足矣。」她舉著酒碗說,眼裡閃著淚光。
「可是,這些,都不是真的吧?」從見到公主府里那個她時,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現在想來是更早之前,她改變的,不是公主府的命運,是趙十三的命運。
「是啊,」酒碗落到桌面,晃蕩不穩,「他不會再回來了,我也將在這裡終老一生,為餘生恕罪。」
「那就放手吧,不管是什麼苦痛,都可以過去的!」
她盯著酒碗不再動,嗤一下笑了,說:「你還是十七歲吧,這樣的年華真好,你定是過的無憂無慮,有人為你遮風擋雨。」
她說的對,她一直都有人遮擋風雨,一生里沒有大起大伏,回望過去,都是一派美好和睦,縱然沒有父母,但她有爺爺,比的上世間一切的親人,不像她這般坎坷,遇人不淑,家破人亡,遺臭萬年。可這場夢裡,她也只改變了一人的命運。
「你的那位白衣公子呢?怎的不在?」她問,雙頰有些淡淡的緋紅。
「他?他不知道丟下我去哪裡了。」凝珠嘟著嘴。
「這樣啊,你不跟著他或許會安全一些。」
「他不帶著我,那是沒責任心,是他拖我來這裡,總是又不管我,讓我一個沒有戰鬥力的小女生,在外面受苦受累!」說到他,她能有一肚子的不滿,光這幾天的事,要不是他突然不見,她會吃下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東西?會沒一頭頭髮嚇得掉了半條命?會天天睡不好吃不飽最後還被逮到?
「你這樣的年華真好。」她又說起,露出眼中的艷羨,可惜,懷念。
說來,也不知道,那些舊事過去已經有多久,故人都已經有子繞膝,良人在伴,新面孔舊面孔,眼花繚亂,痴人在這老地方談起年華,只剩嘆息。
「凝珠,你叫他來罷,我放手。」
她俯在桌角,打翻了酒壺,滴出兩滴,被她壓在手下,大抵是想做的都做到了,再也沒有留戀。
凝珠忽覺有些心酸,苦苦掙扎之後豁然放手,看似是解脫了,可等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是一場空妄,那時,該要怎麼辦?
「你叫他來,殺了我,奔雷就可以回去了。」
她被頭髮裹著的時候,琴里的那個聲音,也是如此說的,只要殺了她,但她是凡人,九靈沒法對她動手,她斷然沒有辦法下手殺人。
見她不動,酒娘從身側掏出一把小刀,烏黑的羽睫落下一片陰影,神色哀傷,刀尖對著胸口欲自行了斷。
「九靈!」凝珠失聲喊出,一道白光應聲而來,擊在刀面上,一下從酒娘手中掉落。
「你給她吃了什麼?」他問,凝珠想不明白,她這也沒事為什麼還要追問下去。
「你來啦,」她抬起雙眸,終於等到他一般,「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我只是和他做了一場交易,他幫我讓他活下來,我只需要想辦法讓凝珠吃下他給的葯,可看來你並沒有什麼事。」她看向凝珠,對她安然無恙一事,也顯得好奇。
「姑娘可以告訴我們和你做交易那人長什麼模樣嗎?」說話的人是跟在九靈身邊的姜糾,搖著摺扇,溫良恭雅。
凝珠不禁鄙夷,這個見色忘友的傢伙,找他找不著,竟然是跟著九靈呢。
姜糾身後長眼睛一般,側身問:「大人這樣看著我做什麼?難道還在為你叫我那事生氣?」
「你既然能聽得見為什麼還不理我!!!」她氣鼓鼓的說,這個見死不救的傢伙!
「我當然能聽見,只是當時為主神療傷消耗過多,暫時出不來了而已。」
她別過臉,氣的像一隻包子,原來這樣啊,那肯定要假裝不信,不然顯得她多小氣一樣。
「我不知道那人長什麼樣,只是每次都會看到一個白色身影,也不知是不是他。」
「那是男是女?」姜糾又問。
「不知,我和他交流都是書信,他讓我可以看懂。」
姜糾九靈相視一眼,心中都有了思量,凝珠一點都看不懂他們,踱到一邊涼快去了。
「奔雷就藏在我的魂魄里,封了靈息,凝珠不願殺我也沒關係,我早在酒里下了毒。」
方才發覺她的臉色煞白,早就虛弱不堪,她動不動手都是沒有用的,夢到了醒來時分,夢裡人留不住夢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