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號鍾三
滿殿都是噠噠的腳步聲和勸阻聲,褐衣的宦官坐在地上一邊扶住帽子一邊對著神色不悅的孩童苦口婆心,還沒能好好喘口氣,那孩子又笑嘻嘻的跑了。褐衣宦官翹起蘭花指,頓感身心俱疲,急道:「小公子,別跑了,讓奴來拿。嘿!你們幾個不長眼的,怎麼還在這愣著,追上去啊,磕著碰著可不好的!」
兩三個小宦官才如夢初醒,對上褐衣宦官憤怒的眼神,手足無措的追著去了。老宦官只能叉腰嘆息,休息片刻又立即起身,步伐虛浮的跟上。
幾個大人完全拿不出辦法來應對這個點兒大的孩子,追著跑著一路,又是勸又是說,稍微動點手還哭哭啼啼的自己往地上倒。這可就難辦了,可不就最怕他出了什麼事,齊僖公手中的至寶,一倒怕是要掉了他們的腦袋。
他們便不敢再做些什麼,小心翼翼的哄著,把他當做心肝兒。孩子一見他們這樣,也想到了法子,要是有誰碰著他的東西,他就往地上倒,大哭大喊。他們完全被嚇住,只能任由他拖著又重又長的一身從寢殿跑到後殿又到偏殿。
從門裡穿出,一股寒意襲面而來,吹得人直打哆嗦,那褐衣宦官身子一踉蹌,搓了搓手臂,五官都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小公子,慢點慢點,你們幾個快圍著他,這天又濕又冷,小孩子體弱,不比大人,逗留久了可容易得風寒。」身子還沒回暖,先擔心起那跑的歡快的小孩來,忙指揮著那幾個不靈活的小宦官,將他圍在中間,擋了吹來的冷風,才吁一口氣。
門外是一條曲折的長廊,走出來便可見鋪天蓋地的白,壓住叢草樹木,落在高高的屋脊房檐上。房檐下掛著一串銅鈴,在寒風裡來回碰撞,發出冰裂的清脆和緩慢來到銅音聲,隨後,一群人匆匆的腳步聲將那微弱的聲音遮蓋了個完全。
長廊穿過一道又一道,白嫩的面頰上紅暈似西天邊上的晚霞,白氣從口中呵出,鋪蓋到臉上,看見一臉的開心。忽然眼睛一亮,腳步緩了下來,氣喘吁吁地咧開嘴笑,不太熟稔的聲音道:「哥。」
「小白!」
腳下一掀,像是騰雲駕霧了,飛快的跑了過去。
公子糾莞爾一笑,眉頭卻微微蹙起,放下手中書簡,伸手接住撲過來的小白,聽他又開心的喊了兩聲:「哥哥。」
「小白,你是不是又不聽話了,來這兒幹什麼?快跟莫公公回寢宮。」他瞅一眼半生不死褐衣宦官,搓熱了手,覆到小白被風吹的冰冷的臉上,正要催他回去,卻見他將手高高舉起。
道:「哥哥,穿,冷。」
他一愣,一抿嘴角,接過他手裡的東西,將他抱進懷裡,展開將兩人圍在一起,到嘴邊的話忽就改了口:「謝謝小白的斗篷,哥哥不冷,下次要想送什麼東西讓僕人送就好了,你不要自己來。」
「是啊,是啊,奴來就行,小公子偏偏勸不住。」莫公公那張臉始終沒見好過,腿腳沒歇息好虛汗又摸了一把接一把。
公子糾將斗篷掩了又掩,將小白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向後揚了揚手,溫聲道:「小白向來調皮,不怪公公,你們下去守著,去屋裡暖和暖和罷。」
「是。」莫公公如蒙大赦,愁面上總算見到點笑意,帶著幾人迅速退下了。
兩人裹著斗篷坐在前庭,方形的矮几一角堆放著幾卷竹簡,身前放著書簡的正看到一半,茶杯里的茶水早就冷的連漣漪都看不見,坐下軟墊疊了兩三層,旁邊也沒有個取暖的東西。公子糾也不見多在乎,彷彿已經足夠溫暖。
羽絨般的雪紛紛揚揚的灑下來,從遠及近,在灰濛濛的天里像是披著蓑衣的俠客,沉靜而內斂,從公子擒著嘴角的笑里,慢慢融進一片蒼白。
「哥哥,雪。」小白扭過頭,額頭撞上公子糾的下巴,一臉興奮,亮涔涔的眼睛里裝著世界最美的風景,從懷裡伸出一隻手,假裝要接住一片雪。
雪卻溜溜的從指間劃過了,一隻稍大的手掌落了下來,抓緊那隻小手,給塞了回去:「嗯,一起看的第四場雪了,小白也已經三歲了,過些日子,就該讀……」就該讀書了。公子糾笑意一滯,沒能再說下去,寒風裡的雪被捲成一團,像是水面急促奔走的漩渦,他已經三歲了,卻還不能好好說話,那一月大就開口的神童,就像老天和所有人開的玩笑,僅僅一個玩笑,卻還要收取這樣大的代價。
「哥,哥哥。」小白輕輕呢喃,唱小曲似的,在衣袖裡握住了公子糾的手,輕輕拍打手背,好像在說:沒關係。
「小白…」他低下頭,靠在瘦小的肩膀上,蹭著他身邊的暖意沖開了眉眼。
兩人一直一直坐著,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直到天色漸漸暗沉,懷裡人也不知不覺地睡深了,一褐衣宦官才躬身走了過來。
「公子,回屋吧,天一暗寒氣也愈重了,要注意身子。」
「嗯。」他輕輕起身,抱著小白的手始終未動,瞥見桌上書簡,又道:「江公公,先將那些書拿回去放好。」轉過身來,懷裡的人已經揉著眼睛醒過來了。
「醒了?」
小白睜著眼點頭,抓著他胸前的衣襟攀上了他的脖子。公子糾時刻都帶著一抹淺笑,任他趴在他肩上,又攏了攏斗篷,抱著他向回走。
幽深的長廊上有人掛上了燈籠,紅色的宮燈格外耀眼,橘黃的火焰在燈心中跳躍,風瑟瑟吹來,火紅的燈籠在檐下搖搖晃晃,火光還是一樣的明亮,偷偷地伏在兩個小公子的後背,走過一路又一路,終於,被屋中亮如白晝的光殺了措手不及。
莫公公早就在等了,差人守在門口,在屋裡踱來踱去。公子糾喜靜,性子孤冷,近侍平常都隔得遠遠的,從不帶人在身邊,他也不敢貿然去打擾,偏生他的小公子喜歡這個哥哥喜歡的不得了,*日要來,好在公子糾是真心寵愛小白。他不常和公子糾打交道,每次陪了公子小白來,從沒在他身邊站著超過半刻鐘,早早就被打發了。
甫一聽見動靜,忙急急迎了上來,道:「公子,小公子?怎麼沒什麼精神?」一邊說邊將公子糾身上斗篷取了下來,門邊兩人立馬將門關上,屋子裡一下便暖和了起來。
「方才睡醒。」糾道。
莫公公迎笑點頭,將斗篷丟到另一人手中,走在前邊引路:「公子快到裡面來,裡面點了爐火,正好散散寒氣。」
小白抱著公子糾的脖子,眼神漸漸清明,一進來就看見幾個侍女在案几上架小火爐,放上去一個陶罐,不一會兒,香氣便從罐子里冒了出來。
公子糾在案前坐下,將小白放在腿上,一旁的侍女倒了兩杯熱茶,退身站到后便去了,只留下一個看著小火爐上的陶罐。
莫公公走到火爐前,往裡加了些木炭,乘著這會功夫對著火面搓了會手,依依不捨的起了身。這會兒,陶罐里的東西也加熱好了,侍女用布包住手,揭開了熱氣騰騰的罐子,一時之間,滿屋子都是若人咽唾沫的肉香味。
侍女拿起木勺在罐內勻了兩圈,勺起滿滿兩碗放在公子糾身前,正要起身退開,火爐上的陶罐忽一聲巨響,『嘭』一聲砸向了桌面。
「喲!」
從人都被驚得下了一跳,滿屋的啊聲里一聲陰陽怪氣的喲格外突兀。
公子糾第一時間便反應過來,抱著小白早早退開,才沒被迸濺出來的肉湯殃及到,對面那侍女就不怎麼好運氣了,被濺了一身,好在是冬天,穿的較厚,不至於被燙傷。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啊?」莫公公小跑到案前,又是一驚,左看看右看看,焦急的質問。
他問的不是別的,正是公子糾一直盯著的,半壓在火爐上幾乎同那陶罐一般大的香爐。
一眾侍女無聲,又驚又擔憂的看來看去,誰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好的是誰丟了個香爐上來,可害慘他們了。
「不說?是誰幹的?幸虧二公子身手快,要是傷到了,你們一個腦袋都留不下!」莫公公氣的指間發顫,怒目瞪著一群怕極了的丫頭,一個勁的訓斥。
「哥哥。」小白也是被嚇了一跳,靠在公子糾身前,看著香噴噴的肉湯全部倒在長案上,有些可惜。
公子糾撫摸著他的後背,目光隨著流走的湯汁看向了一旁一隻毫不起眼的銀簪,是什麼時候放在案上的,他卻沒注意到?
湯汁很快穿過銀簪,銀光燦燦的簪子黑了一截,正好是在湯里的那段簪尾。
公子糾神色一變,忽喝道:「出去,都出去!」
一群人又是一抖,顫顫巍巍的動也不會動,面上都是一致的驚怕。莫公公年事較大,經歷的多了,不像那群篩糠似的丫頭,心裡是大大打了個寒顫,面上也看不出什麼,聽著吩咐閉了嘴走了。
那群侍女才知道是真的要她們退下,急急忙忙的快走了出去。
「莫公公。」公子糾忽喊住了他。
莫公公停下,那些侍女早就害怕的跑了,他轉過身,應一聲依舊迎笑道:「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這湯是誰送的?」他問。
「是魯夫人。」
他緩了緩神色,才淡淡道:「退下。」
火爐里的木炭燒的噼里啪啦的響,滾燙的火焰不停地向外竄,他放下小白,摸過他的頭頂,柔聲問:「又被嚇到嗎?」
小白搖頭。
他沉默片刻,盯著泛黑的銀簪,眼裡存著一道不屬於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無奈,他從來都表現得不像個同齡人。下定決心道:「小白,以後只要是魯夫人送的東西你都不要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