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號鍾五
公子小白出生喪母,得僖公憐愛,恩寵榮盛,一月能言,堪稱神童,後來神眷消失,只知僖公的小公子小白天資凡凡,平庸無奇,養在深宮不曉大事。世人看待這個小公子又多了一層韻味,可憐可惜可無奈,遠遠觀望,指點笑談。
小白七歲時,僖公指給公子糾一位老師,名喚管仲;喜愛小白,也給與同等待遇,指名鮑叔牙為小白老師。鮑叔牙才學博深,心懷大志,聽說僖公指名他為小白老師當下拒絕,以的是公子小白無才無德之由。
雖然七歲,但也知道那人是在指著他的鼻子說他蠢,他是公子,就算是個會被人可憐的公子,也從來不曾被人扒開皮囊指著他的腐爛大肆宣說。
公子小白是個傻子,不開竅的蠢蛋;公子小白克母,是個災星;公子小白是靠同情才活到現在的……鮑叔牙當面指出他的不足,僖公並沒有對他有任何懲罰,揮揮手讓他回家。一時之間,竟再沒有人顧及他的身份,到處都是議論紛紛。而現在,這個罪魁禍首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小白。」公子糾覆上他逐漸顫抖的手,扶住他的肩,喚了一聲。
他側過頭,眼裡晶瑩剔透,卻強行忍住對著同座鄰桌的公子糾,用著仍十分稚嫩的聲音委屈的喊了一聲:「哥哥。」
「小白,這是老師。」他不為所動,眼神十分堅定著告訴他。
小白愣了愣,才抬起頭看向站在面前,雙手攏袖,一言不發的二十五六面容深沉的男人,良久站了起來,心神不寧的拱手彎腰,低低叫了一聲:「拜見老師。」
鮑叔牙鬆開雙袖,嚴肅的面孔上忽露出一道爽朗的笑意,在小白意料之外回禮了,道:「公子多禮,今日起,我是師,你只是徒。」
此話一出,便是承認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可以說是他對他的認可。小白不可思議的慢慢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好像不久之前那個拒絕做他老師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有面前這個根本沒有放棄過他的老師。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他卻沒有感覺到痛。
「如此就有勞先生。」公子糾起身道謝,對著鮑叔牙也是深深一躬。
鮑叔牙點頭,回禮示敬,不多言語,和身邊另一個布衣男人一同走了出去,只留下小白和公子糾。
「小白,恭喜。」公子糾笑道。
涼風從窗中穿過,茶葉獨特的清香無言襲入,小少年顫抖的雙手緊緊抓住了面前人的腰,埋在他身前,偷偷笑了。
齊國有兩大能人,一曰管仲,再曰鮑叔牙。儘管當年鮑叔牙當眾拒絕他,否認他,可如今又成了他的老師,這是值得高興的。鮑叔牙的好友管仲,從一開始就是他的哥哥,公子糾的老師,他總算有一點,有一點變得和他想通,這也值得高興。
小白緊緊抱住公子糾,警世警己,又避而不言,德才兼備,又不予國談,是世人對公子糾的評價,其實是錯的,都是錯的,在他眼裡,只有八字最適合他的哥哥:公子端方,溫潤如玉。他是最好最好的哥哥,他所追求的背影,他想保護的人,所以要先變得和這個人一樣強大,更強大。所以他需要鮑叔牙,從一開始就很需要。
「哥哥,是他,他要做我的老師了。」小少年還不知道怎麼掩飾自己的喜悅,只能溢於言表,顯於舉止。
沒有想到的事情突然發生,對他來說除了喜便是喜,只是今後生活里還有許許多多的突然,只希望那些『突然』也都是喜。
「嗯,從今天開始他都是你的老師了,」公子糾同樣抱住他,以一個大人的方式,抱著他的小大人:「這裡就送給你了,今後要好好學習。」
「嗯!我一定!」小白狠狠點頭,像是在做出承諾,記在了心裡。
秋意漸漸濃重,白色的霜花佔據晨間一切值得的風景,卻在破雲而出的光芒里落荒而逃。池塘里也只剩下滿池枯敗的莖葉,垂首望著水面枯容,蕭條的沒有一絲生氣。竹簾時不時掀起兩角,撞上支撐著屋頂的柱子,『嗒嗒』的聲響像是在斥責庭中衣衫單薄的書獃子。
一日,『啪嗒啪嗒』的控訴聲終於在落地時停了下來,用長棍壓著的簾尾,再也沒有力氣在風裡揚起。凍得泛紅的雙手抱起一摞竹簡,拿著點燃的燭台將書一卷一卷放好,轉身提起桌上的燈籠,深吸一口氣對著燭火一吹,滅了。
小白笑笑,放下燭台,將燈籠提到身前,才走出去,就發現一直等在門口看著他笑的公子糾,想都沒想就奔了過去,撒嬌似的喊:「哥哥!」
「嗯。」公子糾答道。立馬展開手上斗篷,披到小白身上,再為他系好頸前系帶,一如那個時候,他為他舉起那件斗篷。
「讀書重要,卻也不能不愛惜身體,你看手凍得。」他說著一邊拿過小白手裡的燈籠,握住他兩隻手,哈了幾口氣。
「不冷,哥哥在一點都不冷。」小白奪過公子糾的手夾在手心,笑的一臉天真。
他也不反駁他,抽出手彈向他額頭,寵溺道:「走啦,家宴就快要開始了,今年可不能讓大家等你一人。」
「哈哈,我讀書忘了時間嘛。」
窗外的雪不知又落了幾層厚,往日一樣熟悉的白色再看時候竟然會覺得有些不一樣,到底是什麼不一樣又說不上來,或許是宮燈又多了幾盞,或許是院子里新種了幾棵樹,又或許是他已經快要長得和他一樣高了。
出了書庭,就是一道灰色的小宮門,宮門前的雪已經被清掃到一邊,露出冷光泛泛的石板路。公子糾有一個習慣,喜歡將書庭建在偏遠的地方,所選的都是人息稍少的地方,因此此處並不像別處一樣色彩鮮明,樣式繁複,更多的是冷清和簡單,單一的過道,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身後沒有侍從跟隨,暖黃色的光芒照出前方一團明亮,照在荒凄的石路上,心裡都像被三月的暖陽照著,嘴角都不經意輕輕揚起。這是最樸素的繁華。就這樣慢慢走,慢慢走,倒是在看到滿目燦爛的時候,忍不住擰緊了雙眉。
「太子殿下。」
「喲!二弟三弟,巧啊!」
與兩人不同,這位太子殿下身後跟著洋洋洒洒一大列人,兩位管事公公,四位持劍小將,十八位掌燈侍女,連身上衣服都是鮮艷的紅色,四處都綉著蛟龍的八爪,頭上金冠金簪,腰間也是沒有猜想金腰帶。這位太子殿下,可謂是品味……不,可謂是獨特。
「好久沒見到三弟了,聽說是得了鮑叔牙做老師,讀書去了?」他睨了兩人幾眼,聽著隨意的語氣實則不含善意。
小白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這位太子諸兒,莫說平常見得少,就算見著了他也是要躲著走的。在心裡啐了一口,字字頓頓道:「太子,侍奉,父親,小白,沒法,見。」
「哈哈哈,說的也是,」諸兒撓撓臉,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句奉承的話,他喜歡,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不喜歡這個人。轉句便道:「本太子確實不見傻子。」
「你—」
「太子殿下,小白只是言語上有些不便。」
小白氣的只吐出一個你字,公子糾就將他拉到了身後。人人都喜歡喊他傻子,但他其實只有說話不清,不想看到諸兒的原因就是這樣,一見面總少不了被他奚落,一旦開始就總會牽扯上公子糾,這是他最不願的。
「哥哥。」小白扯扯他的斗篷,表示要他算了,他知道他明白他的意思的。
可這位哥哥從來沒有聽過。只聽他道:「太子殿下,你若是喜歡戳人痛處,可以也像鮑叔牙當年一樣,畢竟你曾是個沒得到他賞識的人。」
小白最不想見到諸兒,諸兒也最不想見到公子糾,原因在每次他都能讓他無話可說,可他卻不能動他。他是太子,或者說他為什麼是太子,他都知道,可是公子糾不同,不僅受到一眾貴族的賞識,還有管仲做老師,更是有他母親,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父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東西!
「說什麼呢,呵,家宴就要開始了,一起進去?」諸兒嘲諷道,扯開話題,一邊做出邀請。
「太子殿下請。」公子糾早看慣了他,同樣做出請的手勢卻沒打算要和他一起走。
諸兒卻翻了個白眼,抖抖衣袖,毫不客套的先走了,跟在他身後那些人也緊緊隨著,走在兩人前面上了石梯。
「哥哥下次可以不用理他的。」待人走後,小白立即走到公子糾身邊,昂起頭道。
「我知道,但不能讓人隨意欺負了你。」公子糾又張開溫和的笑,捏了捏他的鼻子。
小白不語,靜靜的望著他,他的哥哥一直是個很可靠的人,獨自保護著他,然而他到如今還只是他的累贅,躲在他身後,他要的不是這樣。
「哥哥,有一天我會成為你最強大的後盾,永遠保護你!」少年心性是永遠藏不住話,想到了便要說出來,並且信誓旦旦,總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總覺得一切都在預想之中,卻不知有些事冥冥之中早有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