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心的歧路(一)
?1.犧牲未完成
良子開始恢復一點點意識,只記得和霍恆約好一起吃飯為她踐行。
兩個人點了一桌子的菜,一道清蒸白魚、一道文蛤燉蛋、一道東山老豆腐,最後還有一碗菌菇鹹肉湯。換作平時,良子不怎麼有機會吃這些精緻的菜品,況且這次是和霍恆一起,吃得忐忑又開心。
溫了一小壺黃酒,入口苦澀,帶著濃濃的中藥味兒,進入腹后,由丹田升騰起來的溫熱感讓良子整個人都興奮起來,忍不住咕咚咕咚灌了兩大杯。
之後發生了什麼,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的,真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身子骨軟得不行,雙腳浮空,踉蹌著向前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棉花里。
「良子,清醒一點,告訴我你家在哪裡?」
霍恆拉著良子肉乎乎的手在靜謐的小區里繞了一圈又一圈,已經走了十幾分鐘,保安也問過好幾遍了,還是沒有找對地方,不禁生出一絲火氣。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9棟1113室,你這個人怎、怎這麼啰嗦,老問我,老問我?」
借著醉酒,良子才敢使使小性子,最後一句尾音拉得特別長,帶有撒嬌的味道在裡面。
良子全身虛軟無力,乾脆撒開霍恆的手,一屁股在花壇的邊沿上坐了下來,驚覺胃裡一陣翻湧,猛然扭過頭,晚上吃過的食物經過胃酸的腐蝕變得惡臭,全部從喉間湧出來。太難受了,整個胃部都要吐出來,還帶出了兩行清淚。
看到良子痛苦的模樣,霍恆消了火氣,連忙拍打她的背,待她吐完之後,在旁邊坐下來,好讓她的頭舒適地倚在自己的左肩,最後才從包里取出紙巾耐心地給她擦拭嘴角的污漬。
「良子,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
面前的小人兒完全沒有戒備之心,像個流浪的小貓一樣安心地閉著眼睛,借著深夜裡兩米之外路燈的微光,可以看見那又長又密的睫毛微微抖動,好似一把小小羽扇,嘴巴微張,下嘴唇比上嘴唇略厚一些,燈光的照射下是柔軟的粉色。
霍恆的內心燥熱起來,夾雜著一絲絲說不清楚的憐愛之情,忍不住將自己的嘴巴湊了上去。
驚覺被吻,良子的意識回歸了一些,身子往後縮了縮,結束了那個短暫的吻。
「我剛吐過,臟死了,你不嫌棄我嗎?」
慌亂地站起身來,發現自己的身體晃得不行,不受控制,儘管如此依舊竭力保持以往作為小女生的矜持。
腦袋裡卻是一團雜亂,「他剛剛主動吻我了吧?我是在做夢嗎?怎麼可能呢?」
「我愛你,良子。」不待良子思索太多,霍恆跟著站起身來,一把拉過良子,擁在懷裡繼續剛剛那個吻。
然後就有一點真實感了,良子覺得美好地不像話,原來單是被暗戀的人親吻就是一件如此令人頭暈目眩的事。
他的唇和舌頭軟軟的,微甜,卻急於地往自己嘴巴里鑽,兩條舌頭不斷糾纏碰撞的時候,良子無端想起於湖水中嬉戲的青蛇和白蛇。
感覺雙腿太軟太軟了,站都站不穩。
霍恆雙手緊緊地擁著良子的腰,宛如一個極其寒冷的人迫不及待地想從良子身上汲取溫熱一般。
霍恆聽到自己的腦袋「轟」得一聲響。
這一片未開發的青田,這專屬於二十歲的美好。
腦袋裡只餘下一個大膽的念頭。
良子不知霍恆竟如此大膽,雖說是深夜,但不能保證他們就是安全的,關於擁抱與親吻,三個小時之前的良子連想都不敢想。可是良子實在受不得這種二人肢體觸碰時酥麻的感覺,腦袋更晃了,身子又軟了幾分,像是沒了骨頭。
「我受不了了,咱們趕快找到你家。」
「嗯。」
霍恆拉著良子的手繼續往前走,良子有些害羞,感覺臉頰熱熱的,乖巧地跟在後面。
又接著在小區里轉了五分鐘,良子實在是走不動了,壯著膽子說:「要不我們去酒店吧?」
「真的嗎?你在說真的嗎,良子?」
霍恆很吃驚地看著良子,實在想不到一向老成穩重的良子能說出這樣的話。
「嗯。」
「可是我們都沒有身份證。」
頓時泄了氣。
「那我們就打野戰吧!」
霍恆有些想笑,這小姑娘喝醉了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你是認真的嗎?」
「嗯!」
即使聽到肯定的回答,霍恆依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應該怎樣做他很清楚,安安全全地把小姑娘送回家,然後回家睡覺。可是他猶豫了,結婚後這八年來,他一直本本分分,不管是對家中賢惠的妻子,還是對醫院裡的同事,始終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和原則,從未有絲毫的逾矩,但今天他也不知為何面對這樣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就動了壞心思。
「野戰」多麼刺激的一個字眼……
一個光是說出來就會讓老婆面紅耳赤的詞……
他可以這樣做嗎?況且是跟一個比自己歲數小上將近一半的小姑娘?
霍恆不斷地給自己催眠,因著酒精上頭的緣故才會如此地瘋狂。
緊緊地牽著良子的手,走到一處黑暗且隱蔽的角落,腦海里滑過一閃而逝的隱憂,又覺得實在是刺激得很,彷彿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一種強烈的征服慾望在胸腔里蔓延開來,轉化為肢體上對良子的粗暴動作。
良子很聽話,完全將女子的嬌羞拋諸在腦後,只剩下一種為他犧牲的悲壯感躍至心頭。有些微微的涼意,初夏季節,戶外的溫度雖不適宜卻也不算冷,還能聽到蟲兒尖利的鳴叫聲,彷彿就在耳畔。良子不敢讓自己多想如果被旁人發現在公共場合做這種羞恥之事該怎麼辦,豁出去吧,怕什麼,明天說不定就不來了,她滿腦子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她暗自傾慕了很久的男人。
良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讓自己怎樣自己便是怎樣的,腦袋一片茫然,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按照霍恆教的方法依舊行不通。
「太疼了。」良子趴在霍恆的胸膛上不想動。
試了好幾次依舊沒有成功,遂雙雙泄氣。
「那便不做了吧。」霍恆感覺自己腦袋裡的烈火一點一點熄了下去很失望,又不能在語氣之中表現出來,遂簡單地吐了幾個字出來。
彼時良子是徹底清醒了的,有些害怕,怕他不高興,怕就這麼草草地結束,然後兩人之間就真的結束了。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犧牲,誰也沒有完全得到誰。
「我讓你失望了。」
「怎麼會。」
「對不起。」
「傻瓜,這又不是你的錯。」
「真的嗎?」
「騙你做什麼!快穿穿衣服起來,被別人發現就不好了。」
穿好衣服站起來,霍恆在良子的額頭親吻了一下,牽起良子的手從黑暗的草叢裡走出來,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得趕緊送你回去,這都已經凌晨三點了。你家到底住在哪裡?」
「錢江花園9棟1113室啊。」
「什麼?錢江花園?你不是說你家在墅南花園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我都沒聽說過什麼墅南花園,你聽錯了吧?!」良子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快炸裂開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算了算了,我們現在趕緊打車去錢江花園。」
2.女人與幻想
早上六點鬧鐘響起的時候,良子極其不情願地睜開眼睛,關掉手機,翻了個身,往被子里縮了縮,想著要不明天再回家,反正車票還沒有買。可閉上眼睛,腦海里都是昨天晚上與霍恆兩人親親我我的畫面,不敢想又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覺得像極了第一次偷看黃色錄影帶時的無措和尷尬,與霍恆之間的關係本來坦坦蕩蕩,現在卻像蒙了一層厚厚的灰。
翻來覆去,最終決定起床回家。
行李箱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杵在床頭邊上。腦袋不怎麼疼,就是有些懵懵的,像被注了渾水,刷牙的時候,一直乾嘔,象徵性地刷了兩下,抬起頭,鏡中人的臉色蠟黃,黑眼圈有些重,嘴唇發白,不忍再看,隨便過了一下水,洗面奶都懶得用。
不想收拾昨天穿過的扔在床尾的那套衣服,打開行李箱隨手便扔了進去。
那是為了和霍恆吃最後一頓飯特意央了發小岳玟玟一起逛街,白色襯衫和淺藍色闊腿褲,逛了好久,最後是在以純店裡挑的,試穿這身衣服的時候,岳玟玟眼睛一亮,說漂亮極了,身材曲線勾勒得特別好。良子一咬牙,付了好幾百塊錢走出店門后才心疼地不行,接連著好幾天都沒捨得吃晚飯。
收拾好自己後去換鞋子,才發現黑色小皮鞋的鞋幫沾了好多黃色泥巴,右腳的後跟還掉了,再一次聯想到昨晚和霍恆在草叢裡的拉扯,「應該是那個時候把鞋子踩壞的吧!」
良子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己這都幹了哪檔子的事兒啊,新買的,還沒穿幾次呢。輕嘆了一口氣,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簡單地收拾了下這個只有六平米的小房間,曾埋怨過它狹小陰暗,通風也不好,像極了一枚放置在角落裡受潮了的小熊餅乾,聞上去濕黏黏的,還帶有一股霉味,可現在要走了,卻有一點點捨不得。臨出門前想著得坐好幾個小時的大巴,吃了一根香蕉,嘴巴倒還好,一順著食道進入胃裡面就感到噁心。猶豫再三,拿起桌上的一盒金典放進挎包里。邊鎖門邊給七點半左右才能下班的岳玟玟發了一條微信,然後才拖著不怎麼重的行李箱下了樓。
良子是在發車前二十分鐘到的車站,找個比較靠前的空位置坐下來,大巴車上除了司機師傅空蕩蕩的,但不到十五分鐘,就陸陸續續上滿了人。
良子坐在靠窗的位置。車就要發動的時候,一個背著黑色挎包、雙手拎著食物和礦泉水的短髮女人慌慌張張地上了車,站在車門口朝車廂里掃視了一圈走向良子,滿臉笑意:「請問,我可以坐這裡嗎?」
待那女人在身旁坐下來后,近視的良子才注意到她乾枯毛躁的頭髮,還有裸色絲襪右膝上方偏兩寸位置那個黃豆般大小的破洞。
一瞬間沒了所有好感。
女人倒是很想和良子搭話,「你老家也是江州的嗎?」
由於醉酒後後遺症,良子並不想開口說話,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心裡卻想著無話可說就靜靜地待著就好了呀,坐的是同一班車開往同一個目的地啊大姐,這開場白真的是令人渾身不舒服……
「我老家也是哎,老鄉老鄉。你在這邊做什麼工作的?我看你的年齡蠻小的。」
那女人一邊說一邊解開放在腳邊的食物袋子,從裡面取出一包棗糕來,打開外包裝后說:「你吃早飯了嗎?來一點吧?」
「不用不用我吃過了。我包里還有一盒牛奶,你自己吃罷。」
聞到棗糕的味道良子的胃又開始翻騰,想起了小時候打開了沒有喝完卻一直在冰箱里放到產生很大異味的紅棗酸奶。
「你看你這小姑娘客氣的!」
以為女人會安靜地吃東西,沒想到竟然一邊吃一邊說,讓良子不得不時時刻刻都在警惕棗糕的渣滓會不會從她嘴裡噴出來。
「我啊,是做美容的,今年虛歲都三十一了,生了兩個寶寶,女兒今年八歲,小兒子三歲,看不出來吧?主要是平時保養的好,這女人哪還是得對自己好點,平時多注意保養,多跑跑美容院,做過美容和那些沒做的就是不一樣!」
良子望著女人眼角的皺紋不斷地點頭稱是。
「你怎麼這個時間點回老家啊?這不逢年也不過節的。」
「我是個大學生,來這邊實習,現在必須返校準備畢業的事情了。」
「大學生啊?大學生好啊,將來畢業了,能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不用像我們這樣一輩子都干一些出力氣的活兒,整日看人臉色。」
「你怎麼這個時候回老家呢?」
那女人還未開口眼睛先濕潤了,只見她強壓下淚意,勉強地笑了笑,笑出了眼角的道道褶子,無奈和傷感全數在那褶子里原形畢露,「我和孩兒他爸都在這邊工作,兩個孩子都留給他們姥姥在照看。我媽前幾天忽然身體不舒服,兩個孩子又天天打電話說想我們,我只得回去照應一段時間。唉,出來打工也沒什麼,倒真是苦著孩子們,累著我爸媽了。可有什麼辦法呢?老家的工資低,工作還不好找,這一家好幾口人呢,不出來要怎麼養活?在老家苦自己沒關係,關鍵是兩個孩子,除了吃穿用度,最重要的是上學,這可需要一大筆錢哪……」
話沒講完,那女人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她的兩個孩子,早就聽說媽媽要回家,在電話彼端特別興奮地問東問西。
女人又笑了,看著手機屏幕的目光特別柔和。
良子偏過頭來望著窗外出神,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自己一個人活得不容易,但是,大家都是靠著什麼支撐著自己努力地活下去呢?
其實女人右膝上的破洞看起來也並不是那麼地扎眼。
從包里取出耳機聽音樂,不去聽那女人講電話。車速很快,兩旁高大的路燈和藍色的路牌快速地往後退,往後退。良子不能確定,現在走的這條路以後會再走一遍嗎?途遇的路燈、路牌、湖泊、村莊、河流還會再看到嗎?已經揮手告別的人,還能再重逢嗎?
一遍一遍地打開微信,點開霍恆的頭像,然後慢慢地瀏覽他的朋友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七點鐘,七點半,八點鐘,八點半,九點鐘,九點一刻……良子越來越焦慮,不停地想,「他是後悔了嗎?」
他選擇對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嗎?我就要離開了,所以他是選擇忘記我了嗎?」
「是吧,是這樣的吧,自己在他眼裡算什麼呢?一個無知愚蠢的女大學生罷了。」
用力地閉上眼睛逼自己入睡,可是越努力那種不好的心理暗示就越像巨浪一般在心裡翻滾,此刻的她像是一個失足落水的人無助地在水中掙扎,卻深知陷入的是一片無人可知的海域,沒有人可以來拯救。腦袋裡有一千萬種想法在翻湧,像一鍋沸騰著不斷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水。
身邊的女人慢慢地進入睡眠之中,良子有些羨慕,看著女人的頭隨著車子的顛簸左右晃蕩,她甚至有個邪惡的想法,希望路途可以再顛簸一些,最好是那種能把女人顛醒的程度,她多想再與女人說些什麼,無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