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竊來的美好(三)
?5.良子的世界
光線一點一點從衛生間晾著的衣服空隙中穿過來的時候,良子從夢中緩緩醒來,雖說是從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就忘記了夢的內容,但一種不悅感卻縈繞作一團浮在胸腔。
並不是讓人充滿幸福感的夢啊。
拿起手機,屏幕亮起的光有些刺眼,五點半。從床上坐起來,用手理了理亂髮,看了眼依舊沉睡著的舍友們,心生羨慕,何時自己也能一覺睡到八點,不,八點可能有些奢侈,那就七點,自己何時也能一覺到七點?
「砰」「砰」……風不斷拍打玻璃的聲音,打開窗戶,初夏雨後的涼意迅速瀰漫全身。
決定出門走走。
昨夜應是一場不小的雨,地上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小水窪。良子走路略微外八,才走一小會兒,便有水濺進淺襪里,觸及皮膚,冰冰涼涼。良子穿的是紅色略微寬大的T恤和運動短褲,有風啊,帶著水意的風穿過T恤和褲管的時候,路旁高大的梧桐樹葉嘩嘩作響,地上的雜草,未名的野花,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連同整顆心,都跟著蕩漾起來。校園裡沒什麼人,沒人像她這麼傻,周末還起這麼個大早。
正因如此,一個人的時候良子可以天馬行空地做自己。
雨後的清晨是空氣里都飄浮著水珠般的濕潤,還夾雜著陣陣幽香,抬起頭尋那香的來源,發現竟是廣玉蘭。站在樹下仔細端詳,廣玉蘭花朵碩大呈象牙白,葉子肥厚墨綠,其本株又生得魁梧硬朗,花葉與軀幹倒也相得益彰,落落大方,花開的時候使人聯想到的不是婀娜多姿的女嬌娥,反倒像戰場上勇猛殺敵的女將士。
閉上眼睛幻想,像童話故事裡描述的那樣,一個個水珠是一個個世界,每一個世界都很小,綁縛著一個個被黑暗力量困住的奇幻精靈,手指指尖在空氣中律動幫助精靈打破結界,「砰砰砰」,一個又一個的世界崩析,一個接一個的生命被拯救,多好,是解脫,也是救贖。身邊的每個人或老或少,或貧或富,不可避免地被一些不可得見的東西所擾,或者說是捆綁,就像是被魔法困在水珠里的精靈一樣。幻想中的精靈可以被自己拯救,那麼諸多世人又該被誰拯救呢?這些人心中的魔障又該如何消除呢?不說別人,單就是自己,煩心事接踵而至,是自己的性格太過消極壓抑放大了面臨的苦痛嗎?為什麼總覺得這二十多年來過得不快樂。自我鼓勵過,掙扎過,可性格依舊沒有改變,照樣杞人憂天,照樣顧影自憐。撓了撓頭,顧影自憐貌似用得不太恰當。
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窪,用力地踩上去,「啪」一聲,水花四濺,打濕鞋面。這樣的小遊戲良子從小玩到大,樂此不疲,只不過小時候光著腳丫大人們不以為意所以怎麼踩都沒關係,長大以後既怕弄髒鞋子被媽媽罵又增生了愛美之心,還要時不時畏懼旁人的眼光,怎樣的動作是正常的,怎樣的行為算是另類的。可現在四下無人,她只想隨心一點,恣意一點,能取悅自己的事情那麼少,剋制多一些,快樂的事就真的少一件,年齡愈長,內心的空洞就越大。
蹲下來,看小水窪倒映出來的景象,一樣的天空,雲,樹,自己。如果水窪裡面的事物是真實存在的事物,那裡面就真實地存在著一個世界吧?倒映出來的世界假如真的存在,那倒映出的自己應當也是存在的吧。若是如此的話,哪個世界才是最真實的世界?現存之世又會不會是其他世界的映像?說不定自己才是活在玻璃球里的那一個,真正的她此刻正淺酌小酒無聊地觀望著這個世界的動態。
細思之下,抬頭仰望天空,是稍稍有點泛灰的蒼白,將要日出的地方雲層呈散塊狀,略厚,或許太陽要擺脫雲的糾纏才能顯現吧。在這萬尺高空之上,會不會真的有未知的生命,在某個她所不知的地方或者時空,會有另一個良子活著嗎?忽然有些猶豫,該不該揮揮手跟那些未知的自己打個招呼。又覺得自己痴傻,明明就是自己在思考,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是可以碰觸得到的,硬的,軟的,舒服的,刺痛的,全部都是最來自皮膚最真實的感受,為什麼會還會覺得是自己活在虛幻里的呢?
不過還是忍不住幻想「水窪世界」里的自己都過著怎樣的生活,若是與自己存在空間生活的完全複製,那良子會覺得失落,自己光是呼吸就已經覺得累了,那些一同活著的自己也會很委屈吧,會不會埋怨說「就是因為你活得這麼差勁,連得我們也一起受累!」所以想要伸手去打破這些世界,不存在也比痛苦地活著要來得容易;可若是過著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該有多好,一個個世界彼此平行而獨立,那些世界里的自己過著五彩紛呈的生活,遊歷四方山川大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如果這樣的話,良子也就不會覺得現在活著會有多孤單寂寞,你看啊,冥冥宇宙,浩瀚眾生,總會有某個她在某一個世界里過著她想要的那種生活。
蹲下來太久,雙腿酸麻無力,指尖輕觸,水窪泛起一陣陣細紋,倒映出來的自己隨之離析,這個小世界要崩塌了吧,沒辦法,良子看見這個世界里倒映出來的自己不快樂,那就摧毀。
良子站起身來向前走,感覺身上舒舒爽爽的,並不似想象中那般粘膩,一群燕在兩排梧桐樹之間不斷盤旋。忍不住駐足流連,一隻燕從耳畔倏一下就飛過去了,低空掠過再衝上樹梢,它在與自己打招呼嗎?不遠處還有數只燕在嬉耍,她分不清正在滑翔降落的燕是不是就是剛剛越過耳畔聽過她呼吸的那隻,所以在這些燕眼中是不是每一個人類也都長一個樣,也都稀里糊塗地認不清。人類眼中的萬物是一個樣子,它們眼中的彼此是怎樣的呢?它們眼中的人類又是怎樣的呢?
每一種事物之間都是有獨特的方式進行交流的吧?不然你看一朵花從發芽到綻放直至枯萎凋謝,它的世界里一直都是它一個的話,該有多孤單啊。如果花也同花講話,鳥同鳥講話,那麼花跟蟲兒講,「哦要下雨了,快來我身下避一避吧!」蟲兒聽得明白嗎?如果萬物皆有想法,那麼目之所及的一棵樹、一朵花、一條蟲、一隻鳥會不會訕笑這個漫無目的行走還碎碎念的人痴傻。
很多時候良子都有回歸大自然的想法,去深山老林子里居住,躲避人際關係的紛繁複雜,繞過快節奏的城市步伐,一片深林,半畝方塘,一間木屋,一個人,一簞食,一豆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與樹木,飛禽,走獸,花鳥,蟲魚進行交流,興緻所至,寫寫畫畫,直至老死不與世人相往來。人來到這世上活一遭,誰也不能肯定會有前世和來生,即使有,人也只有現世現存的記憶。她沒有做個偉人流芳百世的想法,也不想犧牲自我委屈自我去造福世人,本就是一個普通又自私的人,單單是取悅自己就已經很難了,哪還能去幸福別人;倘若連自己都幸福不了,又如何讓別人去相信幸福的存在。
良子記得曾經倒是有過那麼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說過,小學課文里的「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深入她心,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去東北深山老林子里做個護林員,守著一片林子和一座木屋過活,這樣看來那個老朋友比自己稍微有追求一點,至少護林員還是為國家奉獻犧牲的人。可惜東北再也不會出現野雞豹子魚到處撒歡的時候,而那個朋友如今苦苦掙扎在考研一線,每天被各式法律條文案例分析以及劉鳳科鍾秀勇等人的視頻資料所淹沒。一起逃課喝酒、在學校的小花園裡撒酒瘋對未來侃侃而談的日子過去了才多久呢,這些時光竟像結了一層蛛網一般在記憶的深處塵封模糊。
曾經在心底里暗許永遠也不會放開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變得有所謂無所謂,慢慢地刪除有關於那個人的聯繫方式也會不痛不癢,最後完全淪為曾熟悉過的陌生人,多年後旁人提起那個名字要隔很久才會想起,哦,原來多年以前曾在一起親密無間地聊過天談過地。光是這樣想著內心就開始動搖,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何意義呢?我們為何要來這世上走這麼一遭呢?該遇見怎樣的風景,喝過怎樣的酒,愛上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才算不虛人生此行呢?
6.竊來的美好
手機鈴聲響起,中止了良子的一系列遐想。
「早上好啊,在散步嗎?」
「嗯,昨天晚上對我說的話你還有印象嗎?」
「什麼啊?」
「我跟室友們說你要請她們吃飯。」
「天哪!你答應我啦?」
聽到電話彼端的霍恆一聲驚呼,忍不住笑眼彎彎,「狠狠敲你一頓才好!」
「萬歲!」
她把手機對準天空后又靠近草叢,「今天空氣很好。你聽,還有鳥叫和蟲鳴。」
「謝謝你哦,讓我聽到這麼好聽的聲音。雖然我聽不懂,但它們之間一定會有一套獨特的交流方式,剛剛說不定它們是在說『早呀丑蟲子!』『你也早呀禿斑鳩!』」
良子感到驚喜,世界被打開了個縫。
「你說如果鳥有意志,它會記得曾馭過的風嗎?如果風也有靈魂,吹過的地方它還會回來嗎?」
「傻瓜,風不會在意鳥兒記不記得自己,曾承載過鳥兒的重量就足夠成全自己。如果深深地愛著某個地方,眷戀會讓它重新回來。」
「謝謝你這麼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
「不客氣,一個問題五文錢,若無銀錢,麻煩以身作抵,謝謝。」
「皮囊一具,你若喜歡那便拿去。」
「人小小的一隻,口氣倒不小。你說的,可不許反悔。」
「有什麼好後悔的,不都已經睡過了,這具肉身你還想怎樣霸據?」
「什麼嘛,那明明是你佔了便宜好不好,我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你趴在我懷裡像個小貓咪一樣呢喃,不斷重複著說終於睡了霍恆。你看你看,是你一直對我心懷鬼胎居心不良逼良為娼紅杏出牆!」
良子感覺自己頭上冒出一大團黑線,好歹也是十年前正兒八經重本院校出來的醫學高才生,就是這麼糟蹋成語的么……糟心……還紅杏出牆……
「你說得都對,是我逼你為娼,是我讓你紅杏出牆,是我得了便宜還賣乖,哎呦我的青天大老爺無論你打算如何處置奴才,要殺要刮奴才悉聽尊便絕無二言。」
「哼!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得好好想想,唔……等你說分手的那天,我呀就把你放在手術台上慢慢地肢解掉,一邊親吻一邊思考從哪裡開始下刀……嗯……就從你最不喜歡的小腿開始好了,然後是雙臂,五臟,六腑,你的頭顱!我要把它們全都浸泡在福爾馬林液裡面,你的心和頭顱我要單獨放,我愛死了你這張臉,張揚又跋扈,與你的性格可真是完全相反呢,你的心我要日日放在枕邊,這樣一來即便你死了,你的心也會永遠待在我身邊……」
想想是有些毛骨悚然,怕不是歐美電影看多了吧?不過誰會是那個最先開口的人呢……
幻想了一下站在手術台上一點一點肢解霍恆的場景,良子的嘴巴咧到了耳後根,咯咯地笑個不停。
霍恆有些氣惱良子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你看你這沒心沒肺的人,我都要肢解你了,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良子左手舉著手機有些累了,換成了右手,「我求求你趕緊結果了我,給我那可憐的老父老母一筆巨額補償金,以保他們下半生衣食無憂。結束了我這受苦受難的一生你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歷完情劫返回天庭繼續做我的看桃小仙,你下輩子投胎也能投個好人家。」
霍恆哈哈地笑起來,語氣放鬆因而音調稍微有些抬高,是稍微帶些孩子氣的娃娃音。良子最喜歡聽他這樣開懷地笑,當初就是因著這笑聲,荒蕪的內心稀里嘩啦地就長出了十里綿綿春草來,怎麼會有這種讓人心生喜悅的笑聲,怎麼會遇上這樣的人。閉上眼睛聽霍恆的笑,是一種現在就去死也心甘情願的滿足感。
「我不要,這一輩子我都要你留在我身邊慢慢地折磨你。這個星期我有空,就去你那裡了,我們剛好可以大戰三百回合!」
「哎呦,你看這個怪叔叔在說什麼,人家幼兒園小朋友可是聽不懂聽不懂的喲……」
「都老司機了還裝無辜,看我到時候不好好收拾你這個小妖精……不說了,我到了醫院了,有空給你打電話哦,要乖乖地去吃飯哦,我會隨時檢查的!」
「好啦快去吧,不要遲到了。」
這是霍恆第八百遍提醒良子要按時吃飯了,他講得耐煩而她也樂意去聽。
良子是個生活作息及其規律又及其不規律的人。每天早上五點半左右的生物鐘會催促自己起床做運動,基本上是跑步,對良子來說跑步算是最不用費腦子的懶人運動了,還可以鍛煉到全身,但她偶爾會選擇打打籃球,散散步;每天晚上七點半出門跑步,做拉伸,洗澡,上床時十點左右,與霍恆聊半個小時的天然後一同入睡。
睡前聊半個小時是霍恆規定的「談心時間」,他說,兩個人剛開始談戀愛就異地,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很遠,不能再讓心與心之間因此變得疏離,況且兩人之間還有十二歲的年齡差距。
霍恆總是言怕,怕很多東西,怕自己早降生於世這十二年的悠悠歲月侵蝕他的思想和精力,怕不懂良子,又怕良子也同樣不懂自己,所以總是讓良子思考並談論一整天的心得體會,或者會逼她說出對自己當天表現的真實感受。
或許在霍恆眼中,努力真的可以填平年齡這道巨大的溝壑。
良子明白霍恆的隱憂,但是靈魂之間的對話卻不是單靠三言兩語及固定時間的聊天就能替代得了的,若真的相知,又怎在乎那十二年又怎會受距離的影響。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渴望得到別人的理解,這很難。想要與他做到心意相通更是難上加難,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絕非年齡與距離那麼簡單。但良子卻是傻乎乎的,像打報告一樣將自己一整天的行程細細地講與霍恆聽,看了什麼電影,論文的進程如何,跑了多久的步,以及路旁為她加油的陌生小哥哥。
良子想把自己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分享給霍恆,想象著他想象中的這一切,想象著他所有的反應,時間彷彿就不再那般煎熬。
霍恆總是不忘細細地問良子三餐吃了什麼,皆因良子的飲食差得可以,能不吃就不吃,早上一杯豆漿加雞蛋已是極限,午餐看緣分,晚餐就直接跳過。
不怎麼會餓,但經常喝開水。
其實良子也並不是不喜歡吃東西,只是小時候總生病,激素類藥物服用過多養成了易胖體質,她偏又生得敏感,別人一說她胖就開始節食,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飲食不規律的習慣。但霍恆是個醫生,對睡眠飲食方面比較注重。
有一次霍恆趁著吃午飯的間隙給良子打電話,便隨口一問她吃飯了沒有。良子當時看小說《雪花秘扇》入了迷,想趕緊結束了對話接著去看小說,就想也沒想就回答說沒有。
倆人正處在濃情蜜意的階段,然而良子竟能忍住一個下午沒理霍恆,霍恆覺得甚是奇怪,下班回家的路上問她:「晚餐吃了嗎?」
「沒有。」
霍恆有些生氣:「我家小姑娘午餐吃鐵了嗎?晚餐都不吃!」
「我在看《雪花秘扇》電影版,沒空吃晚飯。」
「好看嗎?!」
彼時良子突然反應過來霍恆的意思,知道自己錯了,腦筋一轉便說:「你在我眼中自然是最好看的。」
霍恆有些哭笑不得,本來是想對良子生氣來著,奈何又生不起氣來。趁下班回家途中的這段時間給良子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內容全都是飲食與健康教育,還舉出系列活生生的病例進行恐嚇。然而良子卻依舊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樂呵呵地一直點頭嗯嗯啊啊地進行附和,腦子裡頭卻還在細想電影版本拍出來的不足之處,暗暗惋惜選角的失敗。
自那以後霍恆一天三次不落地催促良子按時去吃飯,偶爾還會讓拍照片或者開視頻進行正在吃飯中的突擊大檢查,每次都是良子在敷衍性地回答說吃著呢吃著呢,其實是窩在床上睡覺或者看小說時被逮個正著,然後雞飛狗跳地對著室友打包回來的飯一頓猛拍,聲稱江湖救急;室友們都不在的時候只好慌慌張張地穿個外套,屐拉著拖鞋就狂奔下樓,一陣風似的跑進食堂。
就是如此慌裡慌張,她才總是被食堂打飯的阿姨心疼:「看這姑娘得多餓呀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餓得精瘦,來,不著急,阿姨多給咱姑娘打一勺米飯!」
每次拿到滿滿一餐盒的飯時良子總是哭笑不得。
但是很多時候良子仍會編造一大堆不去吃飯的理由,執拗地堅持自己的習慣,不是不拿霍恆當回事,只是內心有些隱隱的不安。
害怕做出改變,害怕讓他潛移默化地影響到自己,成為自己的習慣,成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霍恆對她越好,她越覺得不真實,沒有能把他留在身邊的安全感。
所有的美好都是竊來的,而她遲早要將這些悉數甚至成倍地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