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比雜蕪的情緒(四)
?7.再分別
霍恆和良子一直睡到十一點鐘才起床,在附近的餐廳簡單吃了點東西,就要收拾東西送霍恆去火車站。
然而壞情緒一直沉沉地壓在良子心頭,緊牽著他的手,滲出了細細的汗也不捨得放開。太陽有些高,被曬過的皮膚有略微灼痛感,汽車駛過,引起空氣中的熱浪不斷翻騰。計程車師傅健談卻吝嗇,大中午的沒有開空調,從車窗里進來的熱風吹亂了發,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卻吹不散胸腔里蘊含著的寂寞情緒。不想讓他走,卻明知不能挽留。一路無話,只有司機師傅吐槽著最近出租行業的不景氣,一些蠻橫無理的客人,還有最近這座小城的什麼活動稍稍帶動起來的客流。
排了好長的隊等待檢票,良子低著頭不說話,跟在霍恆斜後方亦步亦趨,第一次覺得檢票竟然可以這麼快。以為最後分別的時候霍恆會給一個擁抱或者是親吻,結果他只是揮一揮手,說快回去吧。良子無法解釋自己內心複雜的想法,意識到眼淚開始打轉,快速地將日記本取出來放到霍恆的包里后立刻轉身,感覺到背後來自他目光的灼視,揮了揮手,大步朝前走。走了十步都不到,眼淚刷一下就流了下來。
手機震動,掛掉。
震動,掛掉。
震動。
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了好幾次,直到感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往常般平靜才按下綠色接聽鍵。
「哭了嗎?」
「怎麼會。」
「不要不開心好不好,我會擔心你。」
「嗯。」
「我們說好的,等你真正畢業的那天我過來接你。你等著我好不好。」
「嗯。」
「你又一直嗯嗯嗯,跟我沒什麼好說的嗎?」
鼻子又泛酸,意識到眼淚可能要流出來,使勁使勁地吞咽,妄圖壓制住喉間的哽咽。
「沒有,你說,我聽。」
「火車開了嗎?」
「已經走了。」
「好,那先不說了,我也要回學校了。」
「嗯,天很熱,記得打計程車回去。想你。」
「嗯。」
「到宿舍給我打電話。」
「嗯。」
「日記本稍後再看。」
「寫了什麼?」
「自己看。」
掛了電話想坐公交回去,摸摸口袋沒有零錢,恰巧口渴,良子便進了附近一家小餐館買水喝。
餐館位於火車站附近,裝潢一般,以原木色為主題,整個格局比較狹長,所以室內的光線不是很好,略顯壓抑與粘膩,冷氣開得倒是很足。因為靠近火車站的緣故,除了賣一些常見的蓋澆飯、炒麵炒米之類,還售賣一些西式快餐和飲品,例如咖啡、果汁冰淇淋之類。
良子看了看菜單,點了一杯摩卡,女售貨員在櫃檯後面調咖啡,竟毫不避諱地從櫃檯裡面拿出一小包速溶,兌開水攪拌均勻就封口遞給了她,良子有些無語,結賬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就這一小杯竟要二十元,想說些什麼,又生生咽了回去,心想萬一比較好喝誤會了人家呢。
結了帳去坐公交車,大中午的日光透過密集又碩大的梧桐葉的縫隙照在人身上的時候依舊無比燥熱,因此等車的人並不多,在站台等了約摸三分鐘,公交車就到了,還有空位可以坐。
良子挑了靠窗的位置,喝了一口咖啡,耳機里播放到江語晨的《最後一頁》「想把你抱進身體裡面,不敢讓你看見,嘴角那顆沒落下的淚,如果這是最後的一頁,在你離開之前,能否讓良子把故事重寫……」
咖啡太難喝了,難喝到讓人想要流眼淚。
又喝一口,淚啪嗒就出來了,還止不住。
拿出包里的紙巾擤了擤鼻涕。
提前一站下了車,敞開了自己一直哭啊哭,天氣又熱,走了一會兒便周身粘膩,額上的汗珠一顆連一顆地往下落,身體的不適感反倒稍稍減輕了內心無法言說的沉重。霍恆怎麼就不明白她內心的不安呢?可是就連良子自己也無法形容內心到底緣何如此恐懼。
「他愛我嗎?」
說實話良子不敢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也不知道愛與不愛的標準到底應該是什麼。但良子很清楚自己對霍恆的感情。
他的一句話可讓她生,亦可讓她死。
剛邁進學校西門,霍恆就發過來視頻,良子的眼睛還是紅紅的,掛了。
緊接著霍恆又打來語音,無奈之下,按了接聽鍵。
「到宿舍了么?」
「還沒有。」
「怎麼回事,都兩個小時了還沒回去?」
「我在外面溜達溜達。」
「心情還是很不好么?」
「還好啦,不要擔心。」
「我剛剛在車站的時候不敢看你。」
「嗯?」
「我害怕自己再多看你一眼就立馬去退了票,告訴你我不走了,」霍恆的聲音開始哽咽,「你的情緒變動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但我不敢去問,害怕你哭,其實更怕我自己哭,我一個大男人在你一個小女孩面前哭多丟臉啊。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離不開一個人,真的。不說這個,你在這邊一個人要好好的,乖乖地吃飯睡覺做運動,這樣我才能放心走。」
「我聽話。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了,總感覺你這一回去便會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說不上來是什麼,總之,感覺你要離開我了。」
「良子,不知怎得,面對你的時候我總是怯於將自己的心境講與你聽。可是你今天哭成這個樣子,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將我的心情告訴你,你太沒有安全感,也怪我沒有給你足夠的安全感。可是良子,我亦是如此,想著你的時候我總是不夠自信,覺得是自己太老了,沒有魅力,你每次說要和同學一起吃飯我總要懸著一顆心,明明知道你愛的人是我,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怯意,萬一你愛上別的男生了呢,他優秀,健談,好看,與你年紀相仿、旗鼓相當,我更害怕的是你們站在一起,不光是別人,就連我都感覺登對,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有這麼個人出現在你身邊,那我該怎麼辦。良子,我知道我自己所有的缺點而你不是,所以你才愛我。可正因如此我更害怕,因為我切切實實的了解自己的心有多喜歡你。從你爸住院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見你第一次哭的那天真正喜歡上你。後來我總是在查房的時候在你爸病房內多呆一會兒,多磨蹭一會兒,就是為了多看你幾眼,可你總是低著頭。有時候從你爸病房前經過,我總是偷偷地瞄你,你總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發獃,眉頭緊鎖。一開始我總不敢承認,強迫自己對你的情感只是可憐與同情,但是總是出現在你身邊的葦子卻讓我慢慢地確定了自己的情感,越來越煩躁,不敢想象你對著葦子笑臉盈盈,同時我也很懊惱,為自己對葦子的敵意與嫉妒,為自己對你的腌臢想法,我怎麼敢,我怎麼能,你在我眼裡本應是個孩子,可我竟然為你著迷。你爸出院后,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著只要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與你相見,一切熱情都會減退,而我的那些糊塗想法也會隨時間磨滅,但事實上,你走後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像活在夢裡,靈魂失重,吃不好也睡不好,想你想得厲害的時候竟想著去找你,我翻著了你爸的病例,在紙上寫了一百遍你的名字和你家的地址,但我不能去找你,害怕你把我當成變態,瘋子。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你又出現了,傻瓜,我只看背影就知道是你,追進電梯里,叫你的名字,看你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我,電梯里人很多我故意走向你,你看我是一個心思多麼不純的人。後來上班的時候無論我走到哪裡,總要四處張望,想著也許你就出現在下一個拐角里,可是你沒有。我終於忍不住請了半天假去西院區找你,去了你爸的病房發現你不在,我跟你爸說了會兒話,心裡特失落,找借口在醫院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你才一臉沮喪地回來,也不撐傘,一個人慢慢地走在雨里,我跑向你,奔向你的所有瞬間我有一萬個不顧一切地擁抱你的念頭,可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能,你不知道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鼓起勇氣觸碰你,僅僅是觸碰你。後來你爸又出院,你實習期來這個城市打工時給我發微通道謝,還說等你賺了錢就請我吃飯,你走的時候我們還真的一起吃飯,結果我們都喝醉了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良子,我這是把我的心都拆來讓你看了,你不要一個人亂想好不好?你這個小腦袋瓜呀整天都在瞎想些什麼呢,我跟你保證,絕對不會離開你。所以,你也答應我,要一直一直愛我好不好,我也會難過,甚至比你更害怕失去。不要哭了,等你畢業那天,我過來接你。」
「謝謝你跟我說這麼多,霍恆,謝謝你。日記,你看吧,或許,你就不會太難過,還有就是不用來接我,剩幾天就要畢業了,到時候我就去你那邊找你,你不用專程再跑過來一趟,挺麻煩的。」
「不,我就是要來,我必須陪著你。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準備論文答辯,安安穩穩地畢業,到時候我再陪著你逛一逛你的校園,等以後你什麼時候想回來了,我們就回來。我還要喝你學校的奶茶,要加好多好多珍珠的哦!」
帶著哭過的鼻音,撲哧一聲笑出來,有時候真是拿這個人沒辦法。
「咳咳。」清了清嗓子,良子跟爸爸一樣,有慢性咽炎。
「怎麼了,生病了么?」
「沒有啦,就是嗓子可能有點不舒服。」
「我這裡有別人送的中藥茶,回頭寄給你。」
「不用麻煩啦,回去多喝些開水就行了。」
「哎呀,你別管了。」
「不過你給我發過來的圖片是什麼鬼?!」
「粉紅豹啊。」
「啊?!」
「換頭像嘛,你的頭像醜死了!上次不是說好了的,無論我給你找什麼樣的你都會喜歡的。」
「可是這也太粉嫩了吧……好吧好吧,為博佳人一笑,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今我換個頭像又何妨!我這就換去。」
「哈哈,這才對嘛。」
「我到宿舍了,不跟你說了,大家都還在午睡呢。」
「好的,你休息一會哦。睡起來我給你打電話。」
「嗯。」
輕輕地地打開宿舍門,淡藍色的窗帘拉著,房間里暗暗的,良子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卻發現大家都沒有睡覺,只是躺在床上各自玩手機。
「回來得好早。」最先打招呼的是睡下鋪的梁杉,從床上坐起來,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起來喝了幾口,又迅速回到床上躺著。
「嗯。」
「你家男人走了?」
王瀟探著身子,頭倚在床邊上,凌亂的長發散落下來,略驚悚。
「嗯。」
「你們沒有在火車站上演一場生死別離的大戲?就是那種電視劇里經常演的那種,你哭得跟個淚人一樣求他不要走,他緊緊地擁著你,擁著你,直到火車開走的前一秒鐘他才不得不跳上車,而你望著他那在車窗里不停揮動著的雙手以及逐漸遠去、消失在視線里的火車繼續哭成個淚人。」
良子麻利地脫光了衣服,換上睡衣,爬上床跟大家一樣躺屍。
「你那是什麼年代的情感大戲,現在哪還有去站台送行的,沒票連候車大廳都進不去。」
「額,這個這個嘛……」
順手點開霍恆的微信,果真換成了一隻坐在購物車裡的粉紅豹。
良子翻了個身,讓自己面朝著牆壁,盯著霍恆的微信頭像想笑又想痛哭一場,看完日記,他會是感動還是厭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