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治維新(9)
東西方的這種巨大差距看起來很簡單明了,但要識別這些差距在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表現就要困難得多了。但是既然我們的任務是要了解日本人在戰爭中那種誇張的自我犧牲以及他們那種在我們看來完全多餘的暴躁,我們就不能迴避這一問題。日本人證明了欠情常常使人脾氣暴躁。他們因此而承擔著沉重的責任。
漢語和日語中都有很多詞對應於英語中的「義務」(obligation)。這些詞不是同義詞,它們不能準確地翻譯成英語,因為它們背後的文化觀念是我們所不熟悉的。日語中對應於「義務」、用來表示某個人的債務或恩情的詞是「恩」。但這個詞根據不同的用法可以翻譯成很多英語單詞,例如「義務」(obligation)、「忠誠」(loyalty)、「關心」(kindness)、「愛」(love)等。但這些詞都不能原原本本地傳達原詞的意思。如果「恩」可以翻譯成「關心」、「愛」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設想他們會說「欠了孩子的恩」。但事實上他們並不這麼說。「恩」也不能完全等同於「忠誠」。在日語中,「忠誠」被翻譯成其他詞,而這些詞並不是「恩」的同義詞。「恩」有很多用法,但一個基本意思是承擔的責任、債務。日本人可以接受長輩、上司的恩。但如果不是長輩、上司或至少是同輩的恩,則會讓他產生一種自卑情緒。當日本人說「我受了某人的恩」時,他說的是「我對某人負有義務」。他會把給予他恩情的人稱為「恩人」。
不忘恩情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真情實意的表現。日本小學二年級的修身課教科書上就有一篇題為《不忘恩情》的課文:
哈奇是一隻討人喜歡的小狗。它剛一出生,一個陌生人就把它帶到自己家撫養,給予它家人般的愛護。它那孱弱的身子也漸漸強壯起來。每天早上主人去上班,它都要送他到車站。主人傍晚下班時,它會去車站迎接。
不久主人去世了。但哈奇不能理解這一點,還每天都在尋找它的主人。它仍然會去那個車站,試圖在人群中發現他主人的身影。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人們依然每天都能看到衰老了的哈奇在車站尋找它的主人。
這個小故事的寓意是:愛就意味著忠誠。孝子說他不忘母親的恩情,就意味著他對母親懷有哈奇對它主人所懷有的那種忠誠。「恩」不僅僅指兒子對母親的愛,也包括他欠母親的一切,包括母親在他還是嬰兒時、小孩時或長大後為他所做的一切,即他所欠母親的一切恩情。「恩」也可以表示對欠下的恩情的報答,因此又有了「愛」的含義,但它的基本意思是負擔。美國人從不把愛當作一種義務,而認為它是完完全全自由的感情流露。
最高意義上的恩——皇恩是指無限的忠誠。這種來自天皇的恩情,是每個人都必須懷著敬仰的心情拜受的。皇恩使他們相信在這樣一個國家安穩太平地生活的他們比世界上任何國家的人都要幸福。從日本的歷史來看,一個人生平所受最大的恩來自於他所在的生活範圍內的最高上司。這個最高上司在不同的時代是不同的人,例如各個莊園的地頭、封建領主或將軍。近代以後則是天皇。問題在於誰是最高上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哪個時代日本人都普遍習慣於相信「不忘恩情」。近代以後的日本千方百計把這種恩情導向天皇身上。日本人生活中的一切嗜好都滲透了皇恩。戰時天皇御賜給前線將士們的香煙提醒每一個士兵不忘皇恩。上戰場前的士兵領受的每一杯御賜的酒也都是皇恩的體現。他們認為神風特攻隊隊員的自殺式進攻是為了報答皇恩。太平洋島嶼上的日本守軍的「玉碎」也被理解為是在報答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