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相顧的一天_曇花一現,只為韋陀

余相顧的一天_曇花一現,只為韋陀

晨光熹微,悄悄透過敞開的窗扉裂進屋中,驅散一夜的暗與靜。

余相顧睜開眼,四周是熟悉的布設,又是新的一天,眼底一圈青黑,似是一夜未眠,眸中沉靜無波,略帶了疲倦。

今日休沐,不用上朝,府中僅有的兩個僕人按照他的習慣,一直沒有靠近他的院落。

外頭的季節是六月,天氣漸漸炎熱,余相顧穿著舊春衫坐在桌案旁。

窗台上栽種著一株紫色的小花兒,像雜草一樣的莖蜷成一團,又因為有生命的指引,齊齊向上,細看之下,每一根都疏落有致。

屋中陳設極其簡單,唯一有聲響的是一口水鍾,嘀嗒嘀嗒,在盈與虧之間,決絕地將歲月劃分成一滴一滴來,似乎是天地法則的執行者一樣,無悲無喜,日以繼夜。

如果細看,水鍾背後的有一塊時間盤,上頭明白列著五行八方十天干十二地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是個時間羅盤。

余相顧的冥想結束了,走到羅盤旁,盯著水鍾,一刻一刻撥動著指針,不過,它不是正向撥動,而是反著的。

從現在,倒退回去。刻度盤上隱現「二十」的模樣。

「最近好像有些太平過頭了。」

話音落下,又恢復了沉寂。

晌午過後,小小的院落迎來了客人。

僕人知道,這是每月都會來一次的那個客人,名為辛。

還有其餘九位,他們每隔三天就會有一個人來院落里。起先僕人以為這是老爺以前的朋友,隔段時間就來看他。後來在京兆衙門看到這些人,捕快打扮,才知道他們是官職人員,就什麼都不懷疑了。

相信所有人都不會懷疑,京兆尹衙門的屬下來這裡,除了彙報公務,還會有其它目的。

院落就兩個小院子,東西向。余相顧住在東邊,僕人和小廝住在西邊,安安靜靜的,誰也不打擾誰。

衙門的人來了后直奔余相顧的書房,在外面站著等了片刻便推門而入。

裡面和外頭一樣靜,除了窗邊有些明亮外,其餘角落都是黑漆漆的,余相顧就坐在裡面的一把椅子上,和黑暗融為一體。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平靜的道著:「辛,涑國,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平靜。」

「禹國也很平靜,這樣可不行,得讓人攪點兒亂子出來。」

辛在等指示,聽到幾聲細語后就離開了。

余相顧還是坐在椅子上,冷靜的看著門口裂進來的明媚陽光。

在老僕人的萬分驚訝下,余相顧穿著一身青衫出門了,整個人困在刺眼的天光里,明晃晃的一片,越走越遠。

小院落在京城的西邊,隔景陽王府倒是很近,但兩家從未互相拜訪過,除了經常來走動的相爺余武陵,院兒里幾乎沒有客人。

喔,後來多了個怪人。

說他是怪人,身上卻有股子俠氣。

老僕人心裡想著,這時候的余相顧已經走沒影兒了,去的方向是相府吧。

這個時候,相府的荷花開了,老爺去賞一賞,能沾染個好心情。

相府比之餘府大得太多了,外頭的院牆有兩米多高,余相顧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順利到正門口。

守門的認識他,直接放了行,扶狄看到他,興奮地走過去,說要去叫葉芾。

正轉身,正對門的右手邊,那個大湖旁邊,葉芾躲在樹下乘涼呢!

看著余相顧過來了,連忙去抬了小板凳來,兩個人一起嘬著花生和茶乘涼。

清風徐來,荷香陣陣,余相顧眉目舒展了些。

「今兒個不忙?」葉芾有一句說一句地聊著。

「嗯。」

再忙也是衙門裡忙,他休沐在家,天大的事兒也不想動。拾訴衣現在已經轉正了,什麼都可以決策,什麼都處理的下來。

何況,來了這相府,自然是尋悠閑的,誰會去想那些浮生俗事呢?

荷塘里的花上一串又一串的蜻蜓翩躚而過,誘惑似的沾了沾清水,逃一樣旋轉離開,不一會兒又回到原來的花心上,和花一起,玉立亭亭。

「你說楊萬里盯個荷花也能寫出『小荷才立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名句流傳,還有什麼『映日荷花別樣紅』,我天天對著它們,也不見靈思泉涌呢?」

余相顧嘴角漏了笑意,樹蔭斜斜,篩了幾串金光光影在臉上,柔和而疏雅,只聽他啟唇道:「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看那荷花和蓮葉,互相依偎又互相對立,用『俯仰』二字可形容其中動靜,蜻蜓若點睛之靈,穿梭其間,就像引動驚鴻的穿堂山風,一驚一乍里,點染出生命姿彩。」

「嘿,經你這麼一提醒,它們確實美得像畫一樣。」

「有些生命本註定凋零,可一旦有能讓它綻放的理由,它會毫不猶豫奉獻全部韶光的。就像荷花,它只有短短的幾日花期,卻因為這夏日、蓮葉、清湖,亦或是幾隻穿花蛺蝶,就在這裡,盡態極妍。」

「嚯!你說的好高深。」葉芾撇了撇嘴,丟了顆花生入口。

「其實很簡單。」

「嗯?」

「這就很開心和難過是一個道理。」

「怎麼說?」

「花開就高興,花落就悲傷。反過來,花呢?」

「它也有情緒嗎?」

「我們賦予它呢!」

葉芾眉毛蹙了蹙,忽然大門方向吹了陣清風進來,景陽王一襲月白長衫款款而來。

葉芾嘴角抿起笑,再看湖中荷花,更覺好看。

余相顧看著她興高采烈地又去搬了凳子來,還親手沏茶,二人有說有笑地聊著。

余相顧靜靜的坐在一旁,看著湖中略顯清寂的荷花。即使有艷陽照耀,它還是孤芳獨立,有蜻蜓來親近它,似乎都不管用了。

那花開完了,它似乎沒有其它興緻了。

「余相顧,你咋了?」

余相顧回了神,看二人都投過來眼神。

一定是自己剛才走神了,沒有接他們的招呼。

余相顧淡淡笑了笑:「剛才忽然想到了月下美人,有些失神。」

「曇花一現,只為韋陀?」

「難得,你知道這個典故。」

「那是當然。」葉芾頗為驕傲,開始講自己以前看書怎麼看到了典故,然後是講述曇花本身,君子昀也認真帶笑地聽著。

「其實,在曇花與韋陀的故事中,還有第三個人。」

「嗯?」葉芾不解,「拆散人的玉帝,還是普度眾生卻不渡有情人的佛祖?」

「都不是。」余相顧淡淡回答,「書上只記載他叫聿明氏。」

葉芾和君子昀都投來傾聽的目光,余相顧娓娓講來:「在花神曇花等待韋陀上山採集朝露,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謝里,出現了一個清瘦小夥子,她見到了韋陀走後,還淺淺盛開的曇花,問了一句:『你為什麼哀傷?』,曇花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四十年後,小夥子已經成了個瘦枯的老人,又路過曇花開放的地方,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為什麼哀傷?』,那個小夥子是知道些什麼嗎?」

「也許呢?」余相顧繼續講著,「第三次,又是四十年後,小夥子垂危來到曇花盛開之處,還是問道:『你為什麼哀傷?』,這一次,花神還沒有回答,他就圓寂了。在即將升臨西方極樂時摘取了花神一起,到了佛祖面前。韋陀終於回憶起了前世種種,佛祖賜他和花神二人凡世去了斷塵緣。」

「那聿明氏?他已經死了……」

「聿明氏違反了天規所以一生靈魂漂泊。不能駕鶴西遊、也不能入東方佛國凈土,終受天罰永無輪迴。」

「曇花一現,只為韋陀,本就凄涼,沒想到還有聿明氏的成全。敢情,所有看似的美好之後都有一個人在承擔莫大痛苦。靈魂的永世漂泊,那該多寂寞,多孤苦。」

葉芾癟了癟嘴,君子昀見著,淡淡一笑:「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我在書上看過有關十二花神的傳說,約莫五六個版本,不同花神有不同的纏綿悱惻。曇花除了叫『月下美人』,還有『瓊花』的名字。曇花與瓊花,一個看似殘缺,另一個完滿美麗,其實講的都是最真的愛情。一個是一生只為一次的盛放,一個是浪漫、完美的愛情。殘缺的美到了極致,亦是一種完美。你看,曇花與韋陀,不正是因為這樣,得到了你我、眾人的喜愛?」

葉芾點點頭,臉上又有了笑意。

扶狄端著相府新做好的糕點出來,三人慢慢食用。

末了,君子昀說王府後院栽種的大片瓊花開了,葉芾興緻高起來,要去看看。

余相顧笑了笑:「景陽王,你這是在騙她了。」

君子昀嘴角帶笑,不說話。

葉芾疑惑:「為何?」

「瓊花,並不是這個季節開的。可能王爺就是想著帶你去王府逛逛,或許已經準備好了比瓊花更好看,比棗泥糕更好吃的東西。等你去了,不至於失望,反而會有更好的遊玩體驗。」

葉芾眼神在二人間來回瞥了瞥:「余相顧,跟我一路,咱們去驗個究竟!」

三人成行,葉芾和君子昀稍稍在前,余相顧落後半步。

一路上有說有笑,倒也開懷。

到了王府,後院的瓊花枝葉繁茂,堪比碩樹,但那潔白如玉的花兒?卻是沒有。

余相顧笑了笑,為自己的正確而得意。

葉芾眼神不善,等池魚從廚房端出了涼涼的綠豆湯,三人飲了,清解了暑氣,葉芾又搶著喝了一碗,玉瓷白碗,勺子碰撞,叮噹作響,心情也開懷了不少。

夕陽西下,葉芾和余相顧辭行同路返回。

「你和景陽王,似乎處得不錯。」

「嗯。他對人很好嘛。」

「你像韋陀。」

「嗯?」

「我說,你就像那個冥冥不知的韋陀,景陽王是痴痴盛放的曇花。」

「那豈不是很悲劇?」

葉芾眨了眨眼。

夕陽將二人影子拉長,余相顧臉上始終掛著笑。

「會好的。」

「嗯。畢竟除了玉帝外,誰都給予祝福呢。」

送葉芾回了相府後,余相顧折返,步行著回到小院落。

僕人已經點上了燈。

晚飯是在王府用的,回來后簡單做了洗漱,余相顧就坐在桌案上冥想。

坐半個時辰,靜靜的,只有自己,每天都會如此。

余相顧很久沒有講故事了,很少有觸動他心懷的。

今天他講的韋陀和曇花,也僅僅是因為對聿明氏有感。

「叩!叩!」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何事?」

「老爺,相府的人送來了一枝荷花,說是含著苞的,明兒個早晨就能開。怕你看不到,特地折了送過來。」

「嗯。」余相顧開了門。

老僕人小心地將花送到余相顧手中,感嘆葉芾有心。

說著打了水進來。

「放著吧,我來弄。」

老僕人退下了,懷裡揣著塊銅鏡子。

這是今天下午得空出門買的,等明天托老爺替我寄送一下,給鄉下的小孫女兒送去。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便沒有說出來。

老爺是不喜歡銅鏡的,府中窮苦清淡,但也是五臟俱全。

可老爺屋中從來就沒有鏡子,往日里也有擺放,但第二天就失蹤了,後來在床底下發現一灘碎的。

老爺性子看似溫和,實則……

老僕人不往下想了,回屋熄了燈歇息。

卧室里,余相顧將葉芾採給他的荷花插進素凈的窄口花瓶里,挪步到水鍾前,嘴角斜斜勾著,是掩藏不住的愉悅。極其輕微,卻也極其罕見。

那個一生只和曇花說了三句還是同樣內容的話的聿明氏應該還在蒼茫宇內飄蕩吧,他的魂魄是否還會追尋到曇花身旁,關懷她是否哀傷?

能看到盛放下哀傷的人,應該也是知曉它其它顏色的。但那些應該都不屬於他。只有在韋陀看不到的那點哀傷里,聿明氏才開口問了。

現在,曇花的哀傷韋陀也能瞧見了,該是為她開心呢?還是惋惜自己沒有了開口的機會?即使是等待了四十年又四十年……

拾起水鍾旁的時間盤,余相顧在上頭輕輕撥轉,這次是正向的,撥了兩個時辰過去。像初學算術,小心翼翼算籌碼的孩子,細細的瞅著那兩個時辰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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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紀之丞相別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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