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司命找來的時候,天音正在洗剛修補好的陶瓷,這一世,她投生在一個靠修補破損陶瓷為生的人家,一如之前多世,生活貧苦朝不保夕。又由於連年戰亂,已經多天揭不開鍋了,所以對好不容易上門的生意,格外慎重,她小心翼翼地擦洗近三個月來父親修補的唯一一個陶罐。

天音反覆擦了十幾次剛起身,便看見天空祥雲迭起,一道亮光直直向她而來,不久便看到一玄衣男子飄浮在離河面十丈左右的空中,腳踏七彩祥雲,神情嚴肅莊重。

若不是因為他滿身仙氣,又身著尋常仙人所不常穿戴的玄色衣袍,天音險些認不出,這便是掌管人間命運的司命仙君。

他眉頭緊皺,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臉越發顯得沉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底是掩不住的厭惡之色。彷彿遭受他寫下這世世悲慘境遇的人,並不是她而是他一般。

須臾,司命似是終於找到了開口之詞,淡淡地道:「緣德天君,逝了。」

天音的手一抖,手裡三個月來的第一筆生意,應聲而碎。濺起的碎屑扎進她裸露在外的雙腿上,她卻似感覺不到一般,愣在原地,任由無數道細小的鮮血流淌,觸目驚心。

司命的眉頭越發皺得緊,眼裡的厭惡更濃,不知是因為她的傷口,還是因為她的人。司命下意識地伸手掩了下口鼻道:「天君有令,你速隨我回上界吧。」

天音卻似乎呆傻了,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耳邊重複回蕩司命剛剛那句話:「緣德天君,逝了……緣德天君,逝了……緣德天君……師父……」

天宮巍峨,一如從前。

只是印象中殿前種的是神之六花,日日花開不敗,那清新淡雅的香氣,總是能令她煩亂的心境安靜下來。那花只有她和父君才能採摘,倒不是因為它有多稀有,而是那花除了上古神族後裔,其他人便是一觸即化。

而如今,卻全然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碩大香艷的牡丹,香氣襲人,倒是尋不著一絲往日的氣息了。

她突然明白,何為物是人非。

幾個宮娥從殿前經過,驚訝地看了她幾眼,疑惑天宮怎會出現凡人。她朝她們輕輕笑了笑,宮娥卻急急避開,遠遠地朝她前方的司命仙君行個禮,小聲談論著走了。

他們停在凌宵殿外,司命對著門前的仙官低聲交代了幾句,便見那仙官朝她瞥來一眼,上下掃視了她一番,微微眯起雙眼,疑惑中又帶著鄙夷,冷聲道:「等著!」

天音只是默默地壓低了頭,人世百態,她在凡間這麼多世的歲月,什麼樣的神情不曾見過。更何況如今在這天界,她只是一介凡人。

「帝君正在議事,一會兒自會傳你……」他似還要交代什麼,突然殿內一陣響動,他神情一變,語峰急轉,「注意點,別亂來!」說完,他立馬回頭躬身行禮。

天音還沒聽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便突覺得一陣威壓逼了過來,遠遠只見一大群仙人走出殿來,眾多的仙氣壓得她這肉體凡胎有些喘不過氣來。

而最前頭那一襲白衣玉冠的青年,更是不期然地撞進眼底。她頓時明白,那位仙官讓她不要亂來是什麼意思。

手不自覺地掐進掌心,仙氣帶來的壓迫感,也頓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心底猛然泛出的巨大酸澀感,翻來覆去,讓她幾欲想轉身嘔吐。

以為再次見到這個曾經讓她生生世世盼著的人,一定能心如止水,卻不想她仍舊做不到。

心底的那個身影早已模糊得尋不著蹤跡,她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他依舊那般神采不減,劍眉入鬢,雙目如星,薄唇輕抿從不輕易開口,對她說得最多的往往都只是那兩個字——閉嘴。

他信步走來,每一步都似是踩著星月,生生把旁人比了下去,讓人眼裡只看到他一人。一如她當初,滿心滿眼裡被他佔了個全。

仙官身子壓得更低,在來人經過時恭敬地喚了聲:「太子。」

他轉過頭看向這邊。天音的手瞬間掐進了肉里,不由得生出一些懼意,幾百年來的第一次重逢,不知如何應對。

他卻淡淡地掃過一眼,沒有絲毫停歇,與她擦身而過,喚出祥雲便消失在天際。甚至沒在她身上停留一刻。

天音這才慢慢地放開自己的手,不禁有些自嘲,她在期盼什麼?他能認出她嗎?這麼幾十世的轉世,模樣早已不知換了多少回。怕是司命星君,沒有拿著司命本子,也不可能一眼就認出自己就是當年那個任性跋扈的小公主吧?

遙遙看向他遠去的方向,只餘一片空白的天空,一如自己心中早已經淡去的那股執念,天音此時才真正體會到,自己與那人之間,是真的毫無半點牽連了。

當年的她,不知深淺,認為有了父君這片天,這世間便沒有自己得不到的,連感情也想強求。可誰又知道,原來這天也是會變的。如今想來,還真是可笑。

仙官進了殿好一會兒才出來,示意她進去。天音動了動有些麻木的腳,跨入殿內。一樣的靈氣逼人,瀰漫的仙氣刺得皮膚陣陣發疼,她拉了拉身上單薄的衣裳,想減輕那股刺痛,卻又怕拉得太用力把衣服拉破了。這一世,她的衣物不多,壞了可就再沒了,只得咬牙硬忍著。

她走到大殿中央,定睛看向上方的兩位,明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卻又覺得陌生。特別是右邊那慈祥的女者,彷彿還能聽見她那柔和的語調喚她:「音兒,你要是我女兒可多好。」

可她終究不是,所以才被遺忘到滾滾紅塵中,生生世世。

許是見她久久不動,正中那威嚴貴氣的男子,沉了臉,眉心寸寸皺緊,神情越發嚴肅迫人。

天音這才找回話語,俯身便跪了下去,原本要衝口而出的「姨娘、姨父」變成了:「見過天君、天後。」

「免了!」天君揮揮手,示意她起來。她緩緩起身,以往這樣的禮節,都是他們對她做的事,反過來卻也絲毫沒有不暢。

倒是一旁的天後,瞬間紅了眼眶,聲音也哽咽著:「音兒……」這還是她那個無法無天的外甥女嗎?這樣禮數周全,乖巧得令人心疼,她招了招手,「來,過來讓姨娘好好看看。」

「是!」她起身,走了過去。越往前,仙壓越是刺骨,她卻腳不停歇,直到站在天後身前。

「孩子……你受苦了!」天後終是忍不住喜極而泣,眼角隱隱逸出淚光。

天音再次欠了欠身:「謝天後記掛。」

「你這孩子,到人間走了一趟,倒是學乖了不少。」天後拉著她不撒手,直直把她拉到了上座,挨著自己坐下。

思起當年的她,天後又止不住一陣心酸,沒想到人間這一番歷練,竟能把一個任性乖張的小公主改變成現在這般沉靜如水。

「當年之事……你下界也是沒有辦法,你可是有怨?」

天音搖頭:「不怨,是天音闖下滔天大禍,還累及了天界,有此懲罰也是咎由自取。」

「你要真這麼想,才好。」天君冷冷地開口,「若真這麼想,以前那些事,就當揭過去了,我不會再予追究。」

天音一愣,俯身下去:「謝天君。」

追究?當日下界雖是她自願,卻也是父君親下的天令,也實實在在受了世世的苦難,可曾要他追究什麼?

「這回喚你上界,是緣德天君的遺命。」

師父……

手間猛然收緊,一直麻木的心,襲來一陣劇痛。

「緣德天君臨逝前,曾用天眼傳信天界眾仙,他青雲山需由你來繼承,自今日起,你便前往青雲去吧。」

天音哽咽半晌,拚命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才擠出一聲回應。

「天音領命。」

「行了,下去吧。」天君揉了揉眉心,彷彿對她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心力。

天音再次行了個禮,謝了恩。這才轉身出殿,往白蒙蒙的地方走去,初期還是一步步地走,後來越來越急,最後乾脆奔跑了起來,直到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她從地上爬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抖動得厲害,像不是自己的。

心痛得似是一片片地在割,這次沒有忍,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只是痛,痛到不知疼痛。

心底一刀刀地重複刻著兩個字,師父……師父……師父……

天宮的庭廊長而深遠,她腳不停歇,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忽略兩邊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天音一路出了南天門。站立在滿眼的雲海翻滾前,她才想起,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又如何能去得千里之外的青雲。

「尊主……」背後傳來略帶遲疑的聲音,她轉身,頓時愣住。

青山就站在不遠處的天門下,若不是他那永遠波瀾不驚的神色,她險些要認不出他來了。他高了不少,眉宇間的氣度沉穩內斂,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冷著張臉的少年。

「尊主……回去吧。」他雙手緊握,微微地顫動著,嘴唇張了幾次,似是想補充點什麼話,終還是沒有開口,轉頭看向一旁。

天音這才發現,旁邊還站著一個小女孩,大約只到她腰際高,一身艷紅的衣裳,甚是奪目。那女孩略帶稚氣的臉上,一雙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水汪汪的,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來。

「炎凰!」青山簡潔地開口,打破天音的疑惑。

天音卻是一驚,炎凰?那隻剛出生沒多久,尚未化形的小鳳凰?這麼久沒見,沒想到她居然已經修得人形,而且長得這般乖巧可愛。

「炎凰……」天音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小腦袋,卻又怕太過唐突,僵在半空中,收放皆難。

那方卻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也顧不得旁邊還有其他人,像團火球一樣撲了過來,埋在天音懷裡,放聲大哭:「音音……音音……音音……」

炎凰一邊哭,一邊喚著她的名字,那哭聲辨不清到底是欣喜多些,還是悲傷多些。

天音險些被她撞倒,抬著的手僵了半會兒,才放在她的頭頂,一下下地撫摸著。這一刻才真正相信,這的確就是當年她撿回來的那隻小鳳凰。

天音斟酌了半晌才找到安慰之詞:「炎凰,你……長大了。」

不想她卻哭得更加傷心,一雙手圈得天音生疼,最終還是青山把她拉開來。

「別忘了,我們是來接人的!」雖是冷著臉斥責,但聲音柔和了許多。

炎凰這才止住哭,邊抹著眼淚邊喚來祥云:「不哭,凰兒不哭。音音,我們回去……這就回家去。」

家?

她忍不住回頭再次看向那巍峨磅礴的宮殿,隱在雲中若隱若現,忍不住心底一陣抽痛,努力抑制卻也壓不住生出的那股凄涼。千帆過境物是人非,沒想到再次回來,這曾經最熟悉的地方,卻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她的家了。

「走吧走吧,大家等了你好久了。」炎凰拉著她踩上祥雲,手拽得緊緊的。到底是小孩兒心性,一路上都在嘮叨她不在的這些年發生的事。好幾次說著說著,又要哭出來,卻又怕她傷心,咬著下唇拚命地忍住。

青雲雖在東海之濱,騰雲也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到了。懸在海面上的仙山,一如從前。就連山前養的,也是當初師父種下的六花。

「主上不許人動這個,說您若是有一天回來,非要發火不可,所以便一直細心養著。」青山解釋。

天音又忍不住心頭髮酸,她小時候剛入師門,夜夜鬧脾氣,死活不肯跟著師父學仙法。師父沒有法子,知她喜歡這花,便從天宮移了些過來,養在青雲,逗她開心。

「音音……」見她立在花前久久不動,炎凰拉了拉她的手。

她伸手摸了摸炎凰的頭,輕笑道:「沒事,我有些累了。」

「哦!哦!那我帶你回房。」炎凰放了心,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一邊走還一邊招手,讓她跟上。

綠水就站在以前她住的院子里,衣衫上還沾著些許露水,似是已經等了很久。見她回來自是狂喜,張口便要喚她,卻突然又哽了聲,咬牙改口:「尊主。」

綠水曾是父君指給天音的仙婢,她自然知道綠水壓下的稱呼是什麼。天音只是輕笑著點點頭,如今的她,自是不能再稱為公主了。

綠水轉身替她推開了房門,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花。

房裡的擺設,也還跟原先的一模一樣,絲毫灰塵都沒有,彷彿這裡的主人從未離開過。天音撫過熟悉的桌椅,從上天界以來一直繃緊的神經,這才一點點地鬆懈下來。

她終於回來了,在人間的那些時日,彷彿是場噩夢,她經常分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活著。

「這裡沒有動過,您看看還缺什麼,明日我……」綠水邊說邊拿出一套換洗的衣物幫她更衣。話說到一半,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臉驚恐地望著她。正打算替她更衣的手,抖得如風中落葉。

天音一瞧才發覺,僅僅在天宮不到一個時辰,身上已經被仙氣劃了多條細小的傷痕,細細密密的,遍布全身,看著著實有些驚心。她畢竟是凡人,受不得天宮濃郁的仙氣。

天音拉下洗得有些發白的衣袖,接過綠水手裡的衣衫,放在床頭。她下凡曆數世苦劫,註定世世孤苦,寡絕一切親緣情緣,與以往多世遭受的那些比起來,這點擦痕真算不上傷。

「我來吧,謝謝。」

「尊主?」綠水一愣,似乎驚訝她這麼回答,瞬間卻又是紅了眼眶,「您……真是不一樣了,難怪主上要……」

綠水雖然及時截住了話頭,天音卻仍舊止不住心頭一抽,僵了半天才緩緩坐在床頭,輕輕撫過衣上柔軟的布料,鼓足勇氣才問出口:「師父他……有什麼交代嗎?」

「這……」綠水遲疑,見她神色如常,才繼續道,「主上只是在『臨行』前,傳音天界眾仙,說青雲鬚傳於你。三日後的天靈之日,入青雲之巔,受天命之儀。」

「哦……」天音緩慢地點了點頭,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有些累了。」

「哦,好,那你先歇著。」綠水復看了幾眼,這才轉身出門,臨了還不忘把一心想賴在房裡的炎凰給拉了出來。

房裡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只有她淺淺的呼吸聲。身下的被褥很軟,她就勢滾了進去,埋在裡面,還能聞著絲絲清香,沒有濕氣,也沒有那苦澀發霉的味。

她貪戀地深吸了幾口,團團地裹了一層層。

心頭卻突然一片空白起來。

當日她雖仙骨盡毀,卻是以仙身下界,不受陰間忘川之水。所以即使再怎麼輪迴轉世,卻依舊記得往世的記憶,就這麼生生世世地記下去。

人間的日子,她歷盡苦劫,無論如何掙扎求生,結局卻註定悲慘。起初她或許還會反抗,慢慢地,她才發現,凡人的命運,無論如何都掙不過司命星君話本子上那寥寥數筆。於是,她只能期盼著本子外的人,能把她拉出來。

再之後,她連期盼的資格也沒有了。只能從一次苦難等到下一次苦難,直至熬不過,再從冥界忘川河上走一回,繼續來過。

如今……她終於是從那裡走出來了。

如果……

這一切都是真的話,她只願好好活著,即使不再是天界公主,也沒有身為第一戰神的師父,只是在這青雲山上,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世,跳脫話本子上永無止境的苦難。

如果還能再貪心一點,她希望來世,不再帶著這生生世世的記憶,就做一個普通凡人轉世投胎,找個會珍惜她的人,靜靜地當個凡人。

她一定要好好珍惜這一世,珍惜身邊的人,不再去奢望那些遙不可及的事,她只想好好地活一回,而不是生生世世地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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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仙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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