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靈樂是天音送回天宮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為什麼沒有跟隨炎麒回分界河,或許是因為靈樂現在昏迷著,她終是放心不下。又或許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沒資格跟著炎麒和幽柔一同回去。
看著床上昏迷的靈樂,她突然很迷茫,頓覺前路一片昏暗。縱使時日不多,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走。本以為可以孑然一身,卻不想還是牽連了這麼多人。
她該怎麼辦?師父、父君,告訴音兒,到底她能做些什麼?
「天音……」衍歧張了張口,卻不知跟她說些什麼,臨到出口卻只能輕聲安慰,「不必擔心,他一會兒就會醒,我已經安排了人,送你回分界河。」
天音這才緩緩地站起來,又看了床上的人一眼,轉身朝外走去。
「等等。」衍歧卻一把拉住她的手,眼裡有著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太子殿下,還有什麼吩咐嗎?」
衍歧一愣,一聲「太子殿下」,卻比以往都讓他更加難堪和心酸,心底突然又浮現出她在瑤池起舞的身影,手不禁微微地顫抖起來:「回答我一個問題,千年前,瑤池仙會,你是不是……跳過無憂舞。」
天音緩緩地回過頭來,看向他複雜的眼神,再抬頭看向他抓著自己的手,突然又有些疑惑了起來,他這是在緊張嗎?緊張什麼?
「這些重要嗎?」她不禁問,心底卻也不由得猜了個七八分。
「很重要!」他聲音一厲,一字一句地回。
天音卻不由得笑開了,聲音里卻全都是蕭瑟的味道:「太子殿下心裡明明最清楚,又何必問我?」
他心裡一顫,不由得就鬆了手,確實,他清楚,他心底最最清楚。或許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猜到了,所以他才會遲遲不與鳳鳴成婚。只是他不願意承認,他不相信認定了一千年的事實,會被瞬間推翻。
是她,從來都是她。
她很早之前就告訴過他的……
「衍歧哥哥,我也會無憂舞哦,真的!」
「衍歧哥哥,瑤池仙會,我次次都去。以前父君不讓我去,我也去了。」
「衍歧哥哥,我跳得比鳳鳴姐姐好,你看我跳一次好不好?」
「衍歧哥哥,你信我……」
可惜,他從來沒信過……一次都沒有,哪怕那才是真相,是他親手,把她弄丟了。
「衍歧?」鳳鳴拉了拉呆立在殿中的人。
衍歧這才轉過身來,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鳳鳴又是何時過來的。他只覺心裡亂得很。
「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靈樂這是怎麼了?」鳳鳴看向躺在床上的身影。
衍歧沒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的臉,腦海中一片混亂。
千年前,他只記得那個舞,所以在後院中,看到鳳鳴跳著那個舞,就認定是她,卻忽略了她當時的青澀分明就是初學者才有的,她舞得哪有瑤池之中的那般靈動自然。
一步錯,便是步步錯。他一意執著,卻反而傷害了心裡真正的那個人,想起來,天音當年所犯的錯,十有八九全是因他而起。全是因他認錯人而起,可是鳳鳴……
幾百年的相處,這感情難道又是假的嗎?不,不可能。
「衍歧哥哥?」鳳鳴疑惑地開口。
他卻彷彿又看到了五百年前,那個曾經煩不勝煩的身影,揚著笑向他跑來。他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衍歧?衍歧?」
「鳳鳴……」良久,他才找著自己的聲音,卻沉重如山,「我們的婚期……還是延後一些時日吧!」
語落,身後的人已經僵在了原地,臉色蒼白如雪。
再次看到鳳鳴,雖然是在天音意料之中,但她的神色卻有些出乎天音的意料。她臉色蒼白,尋不到一絲血氣,微咬著下唇。唇上隱隱還有些痕迹,似是咬得久起的印子。
「天音……」她對著天音笑,眼底卻隱隱透著絲苦澀,「能跟我談談嗎?」
天音站在原地良久,才回頭請送她的天官稍等。天官見是鳳鳴來攔,自是不敢說什麼,也便等在了原地。
鳳鳴帶天音轉入一棵大樹下。
「你上界這麼多時日,總是沒有找著機會,跟你好好說說話。」鳳鳴摸著那棵樹榦,緩緩地開口,眉頭卻越發緊鎖,「可還記得這棵樹,小時候,你經常帶我爬來著。」
天音抬起頭,那是一棵菩提樹,甚是高大,她幼時常在這樹下玩耍,當然還有鳳鳴。那時,還沒有靈樂,沒有炎麒,更沒有衍歧。鳳鳴是她除了白羽哥哥以外,唯一的玩伴。
是從什麼時候,鳳鳴開始恨她入骨呢?
「你從小就好強,認定的就非要鬧到底。」鳳鳴緩緩地道,似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那時你對我格外好,有什麼好的,都偷偷拿來給我,還帶我一起整你哥……」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天音回道,過去的,只能是過去。從衍歧出現開始,她們就註定回不到過去。
鳳鳴眼色微沉,下唇咬得越發緊了,良久才道:「你……怪我嗎?」
天音意外地抬起頭,彷彿奇怪她為什麼有這一問。
「怪你什麼?」
鳳鳴猶豫了半天才道:「其實衍歧之所以自小便待我與別人不同,是因為千年前他在瑤池看到了無憂舞,他一直以為舞的人是我。」鳳鳴抬頭看了天音一眼,才繼續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雖知道他是認錯人,但我……你是否怪我沒告訴衍歧哥哥,當日瑤池跳舞的是你?怪我……」她低下頭,聲音越發小,「沒有告訴過他,我的無憂舞其實是你教的。」
「怪你有用嗎?」天音輕笑一聲,直直地看向鳳鳴的眼底。意外地,心底卻是麻木的,沒有難過,更不會心疼。她甚至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
其實千年前,天音一直奇怪,為何衍歧獨獨就對鳳鳴不同。直到發現他每每看到鳳鳴跳舞,眼裡都會閃著異樣的光芒,她一直以為只是因為他好舞。
如今經鳳鳴一說,卻也跟她猜想的所差無幾,只是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
不可否認,天音曾經是怨過鳳鳴的,怨鳳鳴每每在衍歧面前跳舞的時候,從來不提她,怪鳳鳴不顧姐妹的情誼,明明知道她喜歡衍歧,卻假裝不知。可那都只是曾經了。
「現在你和衍歧無論怎麼樣,都與我無關。」
「你……」鳳鳴眼底滿滿的都是震驚,看了天音一眼才緩聲道,「你真的對他死心了嗎?」
天音已經不想再解釋,越過鳳鳴往天門而去。
「天音!」鳳鳴卻急急地一把抓住天音的手,手心緊了緊,猶豫了一下,才道,「你……告訴他了嗎?」
天音詫異地回頭。
鳳鳴的臉色卻更加難看,她低下頭呢喃道:「我是說……當年……我受傷的真相。」
天音一愣,緩緩地回身,看向鳳鳴的眼底,鳳鳴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似是不敢直視她。
原因,難道……
天音突然就很想笑,也確確實實地笑了出來,原來……原來這就是她上界后,他仍然對她恨之入骨的原因?
「真相?什麼是真相?」天音一聲冷似一聲,「當年你向我借赤姬的真相嗎?因為你強行用我的本命神器,所以才導致神器反噬,因此差點魂飛魄散?而衍歧卻認定是我動的手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鳳鳴急急地辯解,猛地退後一步,「我不知道赤姬是你的本命神器,我沒有想到反噬,我只是想要跳得更好,我只是想讓他知道。」
「所以你才不否認,不承認,更沒有解釋,就算五百年後也一樣?」真相來得太突然,太可笑,天音看向眼前低著頭,不回話的鳳鳴,她突然覺得心累得無法呼吸。
「鳳鳴……我曾經很愧疚,當年的事雖然不是我做的,卻也是因我而起。赤姬是我的武器,我曾經以為,是因為我沒有告訴你神器會反噬,才害得你受傷。或許是……是因為你真的被它所傷,差點失去了性命。」
所以,就算被罰,就算闖入妖界,就算被剔除仙骨打入凡間,她唯獨沒有怨過的,就只有她。
天音甚至想,或許有一天,鳳鳴醒來了,會為她說說話,會告訴大家,雖然闖入妖界是她不對,但好在真的沒有傷害鳳鳴。只要鳳鳴說了,那麼她回來后,會好好地向鳳鳴道歉。
可是天音現在才知道,原來鳳鳴從來沒有為她辯解過半句。
原來……所有人都認為當年是她害了鳳鳴。
深吸一口氣,天音加快腳步,現在這個地方,她多待一刻都覺得不舒服。
「天音!」身後傳來鳳鳴的急呼。
天音腳下一頓,一字一句地道:「放心,如今你和他的事,再不值得我費半點心思。」
說完,天音也不管鳳鳴是何種神情,轉身大步而去。她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噁心的地方。
天帝的旨意,終是下了。賜婚幽柔與妖界皇子嗤冥,十日後完婚。天音自天宮回來后,已經有六七天未見過炎麒與幽柔,但兩人必是在一起的。
再次見到炎麒是在後院里,他彷彿只是匆匆地回來一趟,越過天音,像是看不見她一般,只是回來拿了些什麼,又急急地往外走。天音叫了炎麒一聲,他才停住,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著意味不明的情緒,似是愧疚,似是糾結,更多的是痛苦。
她被那種眼神驚到了,一時間也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麼。
「有辦法嗎?」天音只找到了這麼一句可說的話。
炎麒眉頭皺得更深,往日神采飛揚的臉,此時已經頹廢得不成形,沉吟了半晌才道:「總會有的,必須有!」說完,又轉身而去。
天音留在原地,頓覺無力,炎麒說得肯定。她卻可以看出他心裡其實是多麼不確定,想必此次賜婚的意義,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
妖界和仙界的矛盾一觸即發,這樁婚事只是為了避免掀起戰爭而已。而天帝並沒有女兒,配得起妖界皇子身份的,就只有身為靈狐一族公主的幽柔。於公於私,天帝都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炎麒為什麼會這麼急切,可想而知。
如今天音倒是真心希望,炎麒帶著幽柔一走了之,至少不用面對這樣的結局。哪個仙人會甘心嫁到妖界?
天音突然覺得她應該做點什麼,一切因她而起,可是現如今她卻連等待都如此無力。
或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再賭一次,回到曾經無比熟悉又傷她最深的地方,放下心裡所有的堅持與僅剩的驕傲。
衍歧怎麼也想不到天音會來找他,那天她那樣決然地走了,他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今日天官來報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連日來因仙妖兩界的事而生的鬱悶,也隨之一掃而空。幾乎是下一刻,他便扔下了手中的筆,沖了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像個毛頭小子一般衝動,一路跑向殿前。直到看到那扇敞開的大門,他才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又覺得自己好笑。
他緩下速度,走近幾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裡的天音。她安安靜靜地坐著,不動也不出聲,彷彿被畫在了紙上一般,明明是一身淡粉色的衣衫,卻空寂得有些可怕。她全身透著種無法忽視的孤單,讓人看了沒來由就有些心酸。
他突然記起,以前她是很討厭這種粉色的衣裳的,她喜歡大紅,那種亮眼張揚的紅,讓人隨意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那種紅,而不是這種普遍的粉色。
似是聽到他進門的聲響,她站起來緩緩地轉過身來。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就映在了他的眼底。他首次這麼認真地打量她。她在人間的相貌不算好,可能是長期吃得不好的關係,巴掌大一點的臉,臉上帶著點蠟黃,瘦得讓人驚心,連眼眶和臉頰都有些嵌下去的跡象。跟她以往在天界的仙身,那張圓乎乎似是一擰就能掐出水的小臉,簡直是天差地別。她在分界河過得不好嗎?還是他們不給她準備凡人的食物?他沒來由地就有些惱怒。
「太子殿下。」她福身,似往日一般恭恭敬敬地行著禮。
他越發心酸,這樣的禮,在五百年前本是他應該向她做的,可她卻一次都沒有讓他這樣做過,反而只是一味地稱他衍歧哥哥,如今他可能再沒機會聽到了。
「不必了。」衍歧終是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起來,「用不著這麼客氣。」
他定了定心神,卻突覺手心冰涼:「怎麼這麼涼?」他不由得看向自己抓著的手,這手骨節分明,瘦得沒有一絲多餘的肉。
「你……」
她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立馬抽出手來,眉心一閃而過的似是厭惡,他心裡不由得一陣空落。
「你找我,所為何事?」他轉開話題。
天音抬起頭,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你說過,我若是有什麼事……可以來找你。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衍歧點頭,他是真心想要彌補:「自然是真的,我會儘力幫你的。」
「那麼……」她眼神一沉,咬了咬牙,「請太子殿下,取消幽柔與妖界皇子的婚約。」
「原來是因為這件事。」衍歧眉頭一緊,分外為難起來,「這事炎麒一早就來找過我,可這是由父君定下的事,我也做不了主。」
「如果連你也幫不上忙,那就再也沒有別人可以幫忙了。」
衍歧緊了緊眉頭,不是他不想幫忙,一開始他就反對過這件事:「可是……父君的旨意,從來不會輕易改變。」
「撲通」一聲,天音跪了下去:「我求求你,幫幫他們。如果幽柔真的嫁過去,她會受不了的,炎麒也會受不了的。」
「天音,你先起來。」
天音卻仍是固執地跪在地上:「就算我最後一次求你,衍歧哥哥。」
衍歧一愣,一句久違的稱呼,心底甜酸苦辣,什麼味都泛出來了。
他久久沉吟,終是蹲了下來,扶起地上的人:「好,我答應你。」她都已經叫他「衍歧哥哥」了,表示她願意嘗試著再接受他,那他又有什麼是不能答應的。
「我只能儘力一試,但結果會如何……」
「謝太子……謝謝你,衍歧哥哥。」
衍歧掀起一絲苦笑,他又怎會聽不出她語氣中的勉強,又怎會看不到自見到他起,她那宛如崩直弓弦一樣的身體,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告訴他,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心中的苦澀一層層地加深,他現在倒寧願自己一直不知道真相,那就不用像此刻這樣無措。
扶起地上的人,他長嘆一聲,突然就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天音,你今日來求我,到底是因為炎麒,還是因為我。」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想知道卻又不想聽她說出口,只能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人。
天音呆了呆,扶著他的手緊了緊。
「我只是想……或許,或許……我還可以再信你一次。」
意料之外的答案,有那麼一瞬間,衍歧覺得心被填滿了。突然就想相信,什麼都無所謂了,就算她只是騙他的,也無所謂了。他想相信……或許他們之間,還有可能,或許她還願意回來。
「我這就去啟天殿,我會儘力求父君收回成命,不惜任何代價。」他語氣堅定,回頭又看向她擔心的神色,「你放心。」
「我隨你一塊去。」見他要騰雲而起,天音上前一步,衍歧猶豫了一下,才拉她上去,「也好,你在殿外等我,我很快就會出來。」
天音點頭,沒再說話,可是臉上的焦急和不安,卻那麼明顯。衍歧看了她兩眼,終還是沒有將安慰的話說出口。
其實他還有一句更想問的話,她選擇來求他,卻不是去找靈樂,是因為在她的心裡他才是那個能幫上她的人,還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讓這事牽連到靈樂。所以,寧願放下她僅剩的尊嚴求他,也不願讓靈樂受到半點影響。
他不敢問,他怕從天音口中聽到的話,會比他的猜測更難以讓他承受。特別是在這種,他認為,她已經開始願意相信他的時候。
天音被留在殿外等著衍歧,雖然明知道希望渺茫,她卻仍是盼著結果會不一樣。她不願意去偏殿,只能在殿門口,來來回回地踱步等待。可衍歧進去已有四五個時辰,直至天色開始昏暗起來,他還沒有出來。
她只能盡量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沒事的,一定沒事的,衍歧自小便受天帝的重視,天帝一定會聽他的意見的。此次的聯姻只是妖界的一個借口,根本沒有任何的意義。天帝一定不會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而犧牲掉幽柔的。
隨著時間越來越長,她的心越發冷了起來。看著巍峨而陌生的天宮,她內心的焦急慢慢地化成一點一滴的絕望,直到裡面傳來一聲暴喝。
「荒唐!」高亢威嚴的聲音自裡面傳來,就連隔音的結界也被這聲音震碎,「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威脅你的父親!」
「父君,請您三思,這事確實不妥。」
「住口,你身為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其中的利害,怎可因私忘公。」
「可是父君……」
「夠了,你這幾日也不必管這些事了,回去好好反省幾天。」
「父君……」
「下去!」
「……兒子告退。」
衍歧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殿外,看著等在殿下的那個纖弱的身影時,只覺得滿心愧疚。他終還是沒有做到,終還是沒有幫到她。
「天音……」
她眼裡淡淡的星光,明明滅滅,最後歸於一片灰暗,嘴角突然揚起一絲苦笑:「我已經聽到了。」
「你別想太多,或許還有其他的辦法。」
「算了。」天音搖了搖頭。他們都清楚,此事已成定局。
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
「我先回去了,謝謝你。」
「我送你……」
「不必了。」她淡聲謝絕,轉身朝外走去,一步一步都似帶著千萬斤的重擔。他遠遠看著,只覺一陣陣心酸。
天音在擔心中過了十日,她恨自己的無能,什麼忙也幫不上。
幽柔嫁給嗤冥的日子還是來了,她都能感覺到空氣中騷動的氣息。她很怕炎麒衝動,做出什麼事來。可惜她根本見不到炎麒,自那次以後,就再沒見到過他。
可她卻總覺不安,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直到夜幕降臨,還是沒有看到炎麒的人影,分界河亦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她只能回房等消息,她不相信炎麒會什麼都不做,卻又怕他真做了些什麼,一時忐忑不安。
突然她隱隱聽見隔壁院子,傳來異樣的聲響。
她聽分界河的仙婢說過,那曾是幽柔住的院子,賜婚後,幽柔便回了狐族,按理說那邊不該有聲音才對。
天音心陡然一跳,不禁走了過去,探個究竟。
天音剛一推開門,一股濃烈的酒氣便撲鼻而來,嗆得她生生退了幾步。月光下,滿地都是酒壺,大部分是空的,有的還在地上滾動著,有的已經破碎了。
突然「哐當」一聲,一個酒壺砸碎在她的腳下,一聲怒吼:「滾!都給我滾。」
「炎麒?」她試探著問,剛才是炎麒的聲音,這會卻沒了聲響。半晌又傳來咕嚕喝酒的聲音,看來真的是他。
天音避開地上的酒壺,走了進去。就著月光,她才看清坐在最裡面地上的那個人,不由得驚了一下。是炎麒,卻不是她見過的那個炎麒,他一身的酒氣,衣衫凌亂,頭髮也已經散落下來,整個人似是從水中打撈上來的一般。
「炎麒……」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卻緩緩地抬起頭,看向天音。突然,他「呵呵」地笑出聲來,笑里卻滿滿的都是苦得發澀的味道。
「丫頭?呵呵……原來是你……呵呵……」他越笑越大聲,越笑越凄涼。她甚至看到了他眼角滑出的淚水。
天音在他身旁蹲下,眼眶一熱,心中糾結得難受:「炎麒你……」本是想勸他一句,卻發現開不了口。
他卻搶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丫頭……你知道嗎?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帶她走了。我真的可以帶她走的……」
「炎麒!」原來他真的打算帶幽柔走。
「我答應過她的,絕對不會讓她嫁到妖界,炎麒哥哥會跟她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可是……可是……就差那麼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目光一沉,眼底的悲傷翻江倒海一般地湧出來。
「她死了!」
天音猛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炎麒。他卻突然崩潰一般,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她就這麼死了……死在她自己的房裡,自爆元神,魂魄無存。」
「幽柔……」天音心中一痛,沒想到那個陽光一般的女孩會走上這麼極端的路。
「為什麼她不等等我?為什麼?為什麼……丫頭,你告訴我為什麼?」他突然一把抓住身邊的天音,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搖晃著,尋求著答案,她卻無法回答他。
「就差那麼一點,我本來就已經準備好要帶走她的,如果我可以快一點。如果我一開始跟她說清楚,會不會不一樣?」他繼續問,「她以這麼殘忍的方法離開我,讓我連她的魂魄都找不著,她是不是在懲罰我當初背棄誓言,娶了你?」
「炎麒……」她想告訴他,別難過,想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想告訴他,幽柔也會希望你好好的。可是臨到頭,她卻發現自己是最沒有資格安慰他的人,因為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丫頭……」他喃喃地開口,不知是醉語,還是真心實意,每一句都讓天音喘不過氣來,「我不想恨你的……丫頭,我本來不想恨你的……但是現在,我無法不恨你。」
一句無法不恨,好像切斷了她所有的退路,一時間她竟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耳邊只有他宛如凌遲的話語,一聲一聲地割入心窩。
「幽柔再也回不來了,她是因我而死,她是被我們害死的。
「丫頭,對不起……我沒有辦法不恨你。」
「天音……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還要回來?」
「你若不出現就好了,你若永遠在凡間就好了。」
一時間,她突然覺得連呼吸都開始困難起來。
天界和妖界終是打起來了,炎麒第一個就請戰了。他從天宮領命后,甚至沒有回來一趟就直接去了戰場。或許他是不想回憶起失去幽柔的傷痛,或許是不想再見到她。
炎麒說的是實話,他無法不恨天音。幽柔的死,即使說妖界的挑釁是罪首,她也難辭其咎。炎麒急於給幽柔報仇,只是他不忍心傷害天音,所以只能前往妖界。
這一戰,勢必打得慘烈,炎麒一去便是三個月沒有音訊。
由於戰事,炎麒的府里,一時更加空曠起來,仙婢們本就不願來她這裡,最近更是越發冷清。估算著日子,她所剩時日不多了。最近她有些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朝夕,只偶爾有一兩日精神尚佳。
門「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門而入,卻聽不見腳步聲,似是走路的人特意不發出聲音。一道藍色的身影緩步靠近床上靜躺著的人,他站在床前,看著躺在床上的身影,一張臉溢滿痛苦之色,卻仍是不忍移開目光。
良久,他才緩緩地坐在床邊,似是怕驚醒床上的人一般,他小心翼翼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又凝視了半晌,像是確定床上的人不會醒來,他才伸出手撫向她的臉側,目光深沉似海。他俯身貼近她的耳側,發出壓抑而沙啞的聲音。
「師姐……」他湊近她的臉,看著她的容顏,似是低喃給她聽,又似是在自言自語,「你為什麼要這麼狠心……為什麼這麼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甚至……都不願再見我?」
他哽咽了半晌,似是悲傷得找不著自己的聲音,良久才繼續開口:「明日……我便會請戰前往分界河,同炎麒會合。此戰……我怕我不一定可以再回來。天音……能不能答應我,等我回來,別再不見我,別再躲著我,好不好?就算……就算你心裡從來就沒有我的存在……從來就沒有……我……」
他再也說不下去,只是貼近她的臉頰,把頭埋入她頸側那黑色的秀髮里,一聲一聲地喚著她的名字。
「天音……天音……天音……」
直到天色開始泛白,他才起身離去,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彷彿沒有出現過一般。他自然也無法看到床上的她,看到她的淚水瞬間奔涌而出蔓延了整張臉,滴入那頭黑色還帶著餘溫的秀髮中。
她沒有睜眼,一直都沒有……
天氣漸漸轉涼了,此處與妖界較近,一入秋便看到樹上的葉子隨風飄落,散了一地,不似青雲四季如春。
天音的身體卻越發不行了,她時常做夢夢到一些以前的事。有時能瞧見父君,佯裝生氣地訓她頑皮;有時能瞧見師父,手把手地教她各種仙法;有時可以看到白羽哥哥,守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睡覺;有時也能瞧見靈樂,背後跟著一大堆的兔子,他一臉埋怨地看著大笑的她,喊一聲:「師姐!」
今日精神稍好了些,她坐在空曠的院里看著滿院的落葉,心底也是空蕩蕩的一片,卻不想綠水來看她了。
「尊主。」綠水自雲上下來,看著她坐在園中,頓時就皺了眉,上前一步,「怎麼坐在這園子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裡靠近妖界,風中隱有妖氣,不能長待著,快進屋去。」
天音輕笑,隨她進了屋:「今日怎麼有空來了?」
本是隨意的問話,綠水卻突然呆了一下,半晌才笑笑道:「只是……想來看看尊主。最近事多,想來已經好幾月沒見著您了,就來瞧瞧。」
天音疑惑她的遲疑,卻也不打算問到底,只是隨著她進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青雲可好?」
「好,當然好。」綠水笑得有些大聲,連應了幾個好,順手給她倒了杯茶,又指了指自己道,「你看看我,有哪兒是不好的嗎?」
「那就好。」天音鬆了口氣,青雲與分界河相距較遠,此次的戰事應該不會波及到青雲才是。她抬頭看向綠水,今日的綠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她伸手接過綠水手裡的茶,「那青山呢,他還好嗎?」
綠水突然手上一抖,「哐當」一聲,手裡的杯子摔在了地上。
「綠水?」
「對……對不起!尊主我不是故意的。」說著,綠水忙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一時竟也忘了用法術。
天音一驚,忙拉住她的手:「算了算了,這要是划傷了手怎麼辦?」天音拉綠水在一旁坐下,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綠水,你今天怎麼了?」
「我……我沒事啊!」綠水一愣,猛地抬起頭來,「我能有什麼事啊?」
天音臉色一沉,直直地看向綠水的眼底,綠水卻不敢與她對視,左顧右盼起來。天音越瞧就越覺得不尋常,心底沒來由地升起絲絲慌亂。
「綠水,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啊!」
「青山出了什麼事?」
綠水的神色越發難看起來:「他……他沒事……」
「沒事?」天音輕眯起眼睛,緊盯著她神色飄乎的臉,「那你為何……難道是青雲山……」
綠水心一抖,猛地站了起來。
「青雲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尊主……青雲……青雲……」綠水似是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青雲山……被妖界的大軍圍困,青山他……青山他拚死才把我送出來報信,他現在……生死未卜。」
「妖軍……」天音身形一晃,站立不穩,連連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強撐住身子。天音拚命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她是青雲山主,她不能失了分寸,「為什麼會這樣?妖界的軍隊為什麼會出現在青雲山?妖界攻上天界,必須經過分界河,現在分界河並未失守。」
「我也不知道。」綠水哭得泣不成聲,「那些妖軍,就是一夜之間出現在山下的。」
「一夜之間。」天音想了想,手間一緊,「魔族……是魔族,只有魔族才有劃破虛空的能力,令妖軍可以不經過分界河就直接出現在青雲山,你可將此事上報了天帝?」
「我從青雲山出來,就已經去了,可是……可是……」綠水邊哭邊道,「天帝說天界所有的仙人,都已經前往分界河備戰,根本就沒有多餘的仙人可以派去青雲山。而且……青雲山出現的妖軍,人數不明,若是貿然調派,不僅是青雲,恐怕就連分界河也會失守。」
天帝竟真的不打算管,天音深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口涼水,才冷靜下來。
綠水繼續道:「天界一直在傳言,此次的妖界,有魔族相助,妖力倍增。就連分界河也恐有失守的危險,而天界卻遠沒有可與魔族一拼的人。若是主上還在……主上還在的話……」
若是師父還在,若是師父還在的話,又豈能容那些妖類在青雲山放肆。
「現在天界都在傳,現今也只有緣德天君那樣的人,才能力挽狂瀾。所以近來有很多人來青雲山,求問主上有沒有留下什麼克敵的辦法。我想妖軍之所以這麼急於攻上青雲山,便是因了這些謠傳。青山一早囑咐我不要將這些事告訴尊主,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求遍了所有人,可誰都沒辦法。我又找不著二皇子……」
綠水的話像是一聲聲的驚雷,句句劈得她體無完膚,她的心情從未如此刻這般絕望。縱使父君不在,師父逝去,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都離她而去,也沒此次這種親臨其中來得絕望。
「尊主……我該怎麼辦?怎麼才能救青雲,才能救青山?
「尊主……青雲不能有事,我和青山自小就在那裡。」
「尊主……那是主上給你留下的唯一地方,那是你的家,誰可以救救青雲。」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天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天宮,她只知道心底不斷浮現的只有兩個字,青雲……青雲……青雲……
所以當她跌跌撞撞地闖入天宮,撞到衍歧時,她可以想象出來自己有多狼狽。
「天音……你這是……」衍歧扶起那個幾次都快摔到地上的身影,還未來得及詢問,竟被她滿臉的淚痕給驚住了。
「求你……求求你,救救青雲,讓我做什麼都好。離開仙界也好,離開靈樂也好,就算讓我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我也答應。但求求你,救救青雲。」她什麼都沒有了,但是師父的青雲,請救救它。
衍歧一愣,他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失控的樣子,那絕望的眼淚,令人窒息。
「到底出了什麼事?青雲怎麼了?你別急,慢慢跟我說清楚。」
「妖軍……妖軍出現在青雲,但是天帝不肯派仙人去援救,我求你……無論誰都好,救救青雲。」天音死死地抓著他的手,一遍遍地哀求。
「妖軍!」衍歧一驚,「這怎麼可能!」
「是真的!」天音抓著他的手,似是怕他不信般,死死地攥著,「我求求你信我……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也沒有對不起過你們任何人,當年我沒有殺鳳鳴,我真的沒有,你相信我。」
她不要再忍受了,不要再讓人這麼莫名其妙地誤會她,恨她下去了。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不放過她,為什麼!
「天音……」
「衍歧哥哥,我在人間等了你五百年,等到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了,五百年你都不曾信過我一次。我求你……求你這次信我。」她拉著他的手,似是想證明自己一般,按向自己的心口,「你可以向我施問心咒,你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怕死,但求你信我,一次就好。」
衍歧頓時覺得手上一片刺骨的涼,心底卻酸到了每一個角落。問心咒是必須剖腹問心才能施展的一個法術,施展時可以看到此人前世今生的所有事,但此術施展前,人必須先死。
她竟已經絕望到了這種地步,衍歧覺得心底似是有把刀,在剮著他的心。他忍不住擁住她全身上下都在發抖的身子:「我信,我信。」
他緊了緊她單薄的身子,握了握她冰冷刺骨的手:「在這兒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救青雲的。等我!」
說完,不再耽擱一分一秒,他轉身朝殿外走去。
天音這才一點一點地回過神來,能感知周圍的一切了,身子仍是顫抖得厲害。她緩緩地蹲下身去,抱著雙腿團成一團,好似這樣才能止住那自心底滲出來的顫抖一般。
衍歧說讓她等,那她就等。她乖乖地等著,什麼都不要了,不奢望怎麼努力也得不到人心,也不奢望永遠留在天界,更不奢望有人可以對她很好很好,甚至她已不想活著。
真的,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了,她一定會離所有人都遠遠的。
只要……只要放過……青雲。
天音一直在殿門口等著,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她卻不敢離開,甚至都有些怕眨眼。她怕一不小心,就錯過了什麼消息。
殿外的身影,川流不息,卻仍是看不到衍歧回來。她等得全身都有些僵硬了,可仍是看不到那道白色的身影。
倒是有仙婢經過,偶爾會好奇地看她幾眼,有的就直接無視她了,有的則神色匆匆地走過,隱隱有說話聲傳入她耳里。
「太子這回到底是怎麼了?從未見過他如此的模樣,先是在天帝面前求了幾個時辰,後來又帶著幾十個仙人走了。不過聽說那幾位都是打算前去分界河的,不知怎麼就被太子帶去西邊的方向了。」
「是呀,我還從未見天帝發那麼大的火呢?就在剛剛,竟直接派了幾位星君去抓太子回來。」
「好似是為了什麼妖軍,調派支援之類的。我聽到的不多。天帝不允,太子那麼冷靜的一個人,竟然就這麼跟天帝吵起來了。」
「唉,看來這一戰很難打了,想當年緣德天君可是單憑一人之力,就把妖界壓得死死的。如今的天界怕是……唉!」
天音靜靜地聽著,呆在原地半晌,才緩緩地往前挪動身子。許是站得太久的緣故,她的身影有些搖晃,幾次都快跌倒,卻終又固執地站直了。她一步步地往前方,往那座最大的殿宇而去。
她這一生,已經沒什麼可以再被拿走的了,身份、感情、親情、友情,好似這些全都與她無緣。那她還在乎什麼呢?又為了什麼在這裡苦苦地哀求?
真是可笑。
心底一時間無比平靜,她抬起頭,看向那片虛無的天空,隱隱約約中似是出現那日浮雲殿中的景象。殿中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眉間一點硃砂似血艷紅。四周響起他似怒似嘆的聲音:「天音,吾徒。」
是的,她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但唯有青雲……誰也不能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