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細訴遭遇
沈氏去一趟隆靈寺,遭遇一件奇特,她於是心情大好。
原本以為那賣身葬母的女子被鄭琿澹逼得觸壁自盡,論是古氏多麼囂張,她也不會放過殺人兇手,誰知轉頭又聽說女子只是受了輕傷,既未鬧出人命,她又不是真正的朝廷命官,也沒法子把鄭琿澹當場扣押,卻還是借著這樁由頭把古氏敲打一番,古氏也再無閑心和她爭什麼住持釋講,灰頭土臉領著兒子離開了是非地。
沈氏逞了願,詢問如何解厄,那方丈雖是佛門中人,卻不曾真正遠遁世外,聽沈氏的說辭,又曉知州大人的病情並不要緊,無非來了汾陽有些水土不適,更兼公務上諸多不順,心中憂愁,才拖延到如今不見痊癒,他便先一語斷定:「趙知州這一厄情,無關病勢,卻乃心疾。」
又知幾分官場政斗的癥結,與榮國公府不無干係,方丈原也不想牽涉進去,卻因春歸這麼一樁事,到底顧及輿論,又被沈氏那重重一筆香火錢砸得心動不已,也就多說了一句話:「施主又何需再問解厄之法?今日此行,已遇解厄之人。」
沈氏稍一思索,也就開了竅——
雖說鄭琿澹身上沒有攤著人命,卻是多得佛祖庇佑那可憐女子,不能將他當作殺人兇手法辦,仗勢欺人的罪名兒卻跑不了,榮國公一介權貴,雖和趙家這樣的官宦世族說不上什麼直接矛盾,可聽說榮國公和施良行從前卻來往頻繁,要是能借這一把柄,牽連上施良行,指不定就能化解局面上的艱難。
於是沈氏便把春歸當作了「貴人」,將昏迷不醒的可憐女子帶回了知州府衙養傷,自也是為了等春歸清醒后,細細詢問情由,再告知丈夫,看看能不能當作契機。
只沒想,雖方丈斷定春歸沒有性命之憂,她這一昏迷,竟是一日一夜過去,好容易聽說終於是清醒了,沈氏忙不迭便去探望。
兩人一見面,少不得一番互相打量。
沈氏只見春歸,一把青絲簡束,烏梢柔墜纖腰,縱管麻衣孝服,也掩不盡風流姿態;眉低目斂時,如青山靜好,眸光稍起處,嘆明灧春江。真如神筆畫出天仙影,驚嘆凡塵難一遇。
春歸初見沈氏,一眼之後,並不敢仔細度量,只匆匆瞄得一雙水杏眼、新月眉,鼻翼兩側淡淡幾粒黃斑,是鵝蛋臉。福身下去時,又見她馬面裙上,底襕綉樣精巧,掩了鞋面。
聲氣兒又細又柔,一接近,襟袖裡溢出暖香襲人,無論是視面、聽聲還是聞香,彷彿是個極易親近的人。
沈氏也的確沒有故作姿態,親親熱熱拉著春歸的說話,春歸但覺這位夫人的掌心溫暖,軟軟的卻甚乾爽。
心裡有了初察,春歸又再堅持大禮叩謝。
有些話是不待沈氏問的,需要她自己坦白。
「民女不敢相瞞,原本並非無處安身,與亡母之前是寄居於清遠里紀夫人家中,阿娘過世,也多得紀夫人操持停柩,民女並非身無分文,不能安葬亡母,而是……為榮國公府鄭三爺逼迫,聽紀夫人之子,孫書辦言道夫人昨日會往隆靈寺禮佛,為尋夫人喊冤,這才佯作賣身葬母。」
沈氏收容春歸,一來是有她的想法,再者也的確好奇這個美貌女子的遭遇,其實並沒如何打問摸察春歸的來歷,今日本是想問上一問,聽這話,就先呆了:「你如此坦白,就不怕我惱你作偽?」
春歸:……
這位知州夫人關注的重心彷彿有些不對勁?
忙答道:「民女自知,賣身葬母這等把戲,不能瞞騙夫人。」
「為何?難道從前,市集上就沒發生過?」本朝百姓都這麼富裕了么?難道就沒個孤苦真死了父母卻無錢安葬?
春歸的汗都險些淌下來,知州夫人關注的重點果然很有問題。
雖說這對話進行得大不如預期,甚至有些詭異,好歹也要進行下去,顧大姑娘把心一橫:「夫人身份尊貴,也難怪不知瑣務,律法雖未禁絕仆婢買賣,卻規定必需通過牙行,私買奴婢,是觸律之行,民女若真想賣身,就不該在廟會之上,而應直接去尋牙行。」這也是春歸設計之時,並不擔心對她一直暗中盯梢的鄭琿澹不及趕到之前,便被另外的人買去的原因。
沈夫人恍然:「我說呢,從前家裡的管事買入仆婢,都要通過牙人,我還道他們是圖省事,原來是律法有這規定,但賣身葬母這類事,戲里常這麼演,讓人信以為真了。」
春歸:……
就連沈氏身邊的婆子都有些聽不下去了,提醒道:「夫人,那個什麼孫書辦,竟敢將夫人行蹤泄露,也太大膽了些。」
春歸暗嘆,這好像才是重點,連忙求情:「夫人恕罪,孫書辦與紀夫人都是同情民女遭遇,在民女苦求之下,才敢告知民女夫人行蹤。」
「這倒不妨事,我又不是皇上,行蹤算得上什麼機密。」沈氏很大度。
春歸再度:……
還是那婆子關注到重點:「姑娘口稱那位紀夫人,兄長可是梁國公?」
春歸一邊暗嘆,一邊應是。
便聽沈氏笑道:「那就更不算事了,紀夫人和我姐姐,說來也是知交,等等,紀姐姐的兒子竟然在老爺手下當差?他也是名門子弟,怎麼竟為吏員?」
這下連婆子都哀怨了:「夫人,光宗帝當年責處孫靜文大不敬之罪,不僅將孫靜文處斬,且下令子孫連坐,紀夫人雖得光宗帝赦免,並彰崇紀夫人貞節,容其嫡子未被處死,可是……紀夫人之子孫寧,也被責罰終生不得入仕。」能當個書辦,那也是看在梁國公府情面上,給孫寧一條還算體面的生計了。
「紀姐姐也真是可憐,想當初……」
「夫人,還是聽聽這位姑娘說道,究竟是被鄭三爺逼到何番境地,才至於用這樣的方式,尋夫人申冤吧。」
春歸默默頷首,確該如此。
只見沈氏竟然豎起指頭來,摁在嘴唇上:「好,我不多話了,姑娘說,姑娘快說,對了,姑娘怎生稱呼?」
「民女姓顧,閨名春歸,籍屬汾陽城郊古槐村,先父乃弘復六年舉人。」先是交待了出身,春歸自覺的確不好再等沈夫人詢問,一連串地道明情由:「先父過世,族公因覷覦民女一房宅田,不顧我阿娘意願,堅持在族中擇嗣,名華曲,乃庶支子弟,當年已經及冠,卻自來不知上進,遊手好閒渡日,阿娘深知嗣兄不能指望,每每管束,卻被族公阻撓,嗣兄受幾位堂兄、族兄躥掇,長在汾陽城中,嗜酒好賭,欠債連連,阿娘為替嗣兄還債,先後變賣不少田產予族公。」
深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道:「倘若僅是如此,阿娘和民女縱然憂愁,也不敢非議族公,然而,族公嫡孫華英已至冠歲,仍然不能進學,為求仕進,聽聞榮國公府鄭三爺欲納外室,竟盤算著將民女送給鄭三爺為妾,為他攀附榮國公府提供便利,阿娘自然不從,族公竟責阿娘悖逆,沒過多久,嗣兄便借下大筆倍貸,莫名不告而去,債主追/債上門,族公又再逼脅,阿娘仍不妥協,寧願變賣所有田產,唯留下祖傳居宅。」
「又哪能想到,某日夜間,突然竟有賊人強闖民女家中,欲毀民女清白,幸得鄰里驅趕,才未讓賊人得逞。」
聽到這裡,沈氏實在忍不住插嘴了:「那鄭琿澹,竟敢如此大膽?」混蛋這名兒還真沒取錯呀,榮國公當真好見地。
「不僅阿娘,民女當時也以為那幾賊人怕是受鄭三爺指使,只後來仔細思慮,榮國公府乃一地權望,當真是鄭三爺存了決心,賊人恐怕沒那麼容易驚走,正如昨日,當著眾目睽睽,就算民女憤而觸壁,要若不是驚動寺里武僧阻撓,鄭三爺也不會過民女,必要逞強,當眾擄掠。」
「顧姑娘看來,那伙賊人竟是你家族公指使不成?」沈夫人蹙著眉頭。
「族公雖重貪慾,怕也不至於行為觸律之惡,然民女那族兄,一心只在攀附權貴,又自來狂妄浮躁,因民女之故使圖謀受挫,倒可能行為此等急躁之事。」
春歸把族公顧長榮一房的卑劣合盤托出,卻見沈氏此時反而不如早前一般義憤填膺,春歸對她這樣的態度,倒也不覺奇異。
經紀夫人母子兩分析情勢,春歸也明白新近繼任的這位趙知州,並不是前任施良行心目當中的繼任人選,而趙知州到任以來,在施良行黨從排擠下,治理地方政務大為不順,以至於憂愁抱病。施良行從前,便與榮國公府來往密切,這便是說趙知州想要在汾陽站穩腳跟,必需打擊榮國公府以及施良行從前舊屬,顧氏宗家在古槐村雖有勢力,卻還不夠格成為趙知州的對手,沈夫人更加關切的,應當是如何利用她挫脅榮國公府。
春歸穩一穩神,繼續往下說道:「當時阿娘認定乃鄭三爺行惡,情知失庇之寡母孤女,已經無法再居留古槐村,又就算遷居至汾陽城,也怕難求清靜,幾乎走投無路,這才想到紀夫人,相求收容。」
鄭琿澹固然兇悍,又孫家業已敗落,然而曾受光宗帝彰崇貞節的紀夫人,其兄長到底還是梁國公,榮國公再怎麼也不會容鄭琿澹擅闖紀夫人居宅,這也是發誓要將春歸佔為己有並一直盯梢的鄭琿澹,一直等到昨日,得聞春歸因母喪被逼走投無路不得不賣身為奴后,才終於親自出手的原因。
「正是在紀夫人庇護下,阿娘與民女方才得過一段清靜,只阿娘也明白,紀夫人雖能震懾鄭三爺,卻也沒有名義插手他族事務,阿娘為民女姻緣發愁,竟至重病不起。」
沈氏頷首道:「自從紀太後過世,梁國公府的光景也不比從前了,紀姐姐又是外嫁守寡,縱然有心,確然也幫不得你們母女許多,單憑你阿娘,雖說為你謀一門姻緣不難,先不說族中會有阻撓,就算成事,汾陽城中,又有幾家敢和榮國公府爭強,那鄭琿澹看準了你,就算你嫁了人,怕也做得出強取豪奪的事。」
「正是夫人考慮這些情由,阿娘也無計可施,悲愁病倒,以至於藥石無醫,紀夫人提醒民女應當為阿娘考慮身後之事,民女也深恐族公會諸多刁難,兩回相求,果然宗家誣毀阿娘不告而去清白不保,不認阿娘為顧氏婦,不許阿娘歸葬祖陵,視為出婦!阿娘與阿爹自來恩愛,怎能接受不與阿爹合葬,並被族公抹消與阿爹夫妻名份,阿娘已然病逝,為實現阿娘遺願,民女這才不得不設計,以此方式向夫人求助。」
沈氏明白了來龍去脈,好奇心徹底得到了滿足,她雖樂意幫助這麼一個弱女子,趁機給盛氣凌人的榮國公夫婦添一添堵,卻實在無意插手其餘宗族的內務,於是越發對春歸和顏悅色:「我也許久不見紀姐姐,趁送姑娘回去,也好拜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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