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岳四工村(3)
這個城市本來是一片荒地,在中國歷史上連一筆都沒曾留下過。它之所成為城市就是因為清朝末年時發現了煤礦,所以才湧入了大量從山東、河北逃荒過來的勞工。沒有煤礦,就沒有這座城市,就算到了今天,這座擁有近百萬人口的城市,也很難找出一個完全和煤礦無關的人,即使現在這座城市已經被定義成為「資源枯竭型城市」,但是煤礦的烙印仍無處不在。
1982年,這座城市不但不是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而且還是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一個煤炭重鎮,國家對這煤礦極高的重視程度也使這座城市嚴重畸形發展:這個城市有兩套教育機構、兩套民政系統、兩套公檢法、兩套衛生醫療機構、兩套……
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機構,在這個城市裡都有兩套。一套歸政府管,一套歸煤礦管。可能有人會問,難道這城市還有兩個市長不成?!對,的確沒有。兩個市長不至於,但是礦長在礦上的權力也基本等同於市長。如此臃腫複雜的機構必將使行政成本大量增加,這也給在90年代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致命的打擊,一蹶不振,至今仍未恢復70、80年代的輝煌。
這個煤礦,簡直就是城中之城,是個獨立王國!在這個獨立王國里,又分佈著一個又一個以「工村」命名的城邦。這每個城邦里,又有著各種各樣的傳奇。因為,從晚清到奉系軍閥、從奉系軍閥到偽滿、再從偽滿到新中國。過去近百年間,各種動亂各種戰爭各種不同的統治者,工村裡的每個家庭都可以寫出幾部大部頭的血淚史。
工村裡的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沒根的人。他們本來也有根,但他們的根或許在山東,他們的根或許在河北。在這個城市裡,他們都沒有根,多數都是獨門獨戶。
就這些沒根礦工們,你能知道他們在來這裡之前是什麼人?你知道那看似厚道的老張在解放前曾是個殺了鄰村一家七口后逃過來的嗎?你知道那唯唯諾諾的老周曾經是東北最大的土匪的馬弁嗎?你知道那個慈祥善良的老劉太太在解放前在哈爾濱當過8年娼妓嗎?你知道60年代飢荒時跑來的山東張家那兩兄弟犯過什麼案子嗎?
以上這些,都沒人會知道,也沒人願意知道。因為他們本人或者是父母就是這麼逃過來的,有什麼資格去研究人家?在90年代中期這座城市的經濟崩潰以後,從這座城市中逃出去的「人才」實在是令人震驚:有名震大江南北的歌星,更有分佈在全國各地駐唱的歌手。有犯下驚天大案的詐騙犯,也有在廣東、北京等地當打手的小流氓……總之,他們就像是父輩一樣,繼續的飄,繼續的沒根……成功的只是極少數,更多的人,就是飄著、活著,而已。
可以想像,這個礦上,究竟有多魚龍混雜。劉海柱他們要去的大岳四工村,自然也不會例外。越是這樣的地方,越是適合劉海柱這樣亡命天涯的人生存。
終於,劉海柱和二東子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到了大岳四工村。
星光下,劉海柱見到了大岳四工村那密密麻麻縱橫交錯棚戶區。劉海柱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但是今天見到了如此高密度的房子,仍是忍不住驚嘆。「操!這裡面,住了多少人?!」
「小1萬吧!」
「你能找到老魏的家嗎?」
「能。」
「你已經10多年沒來了,還能找得到?」
「和10多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
「這麼多小衚衕,你能找到?」
「能。」
「咱們是不是等到天亮,人家老魏起床時再去啊?再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老魏要是知道咱們來了在外面等著不進去,會生氣的。」
「……」
「他就這個脾氣,走吧!」
借著星光,二東子領著劉海柱像是走迷宮一樣,七拐八拐,穿過了無數小衚衕,終於走到了一家門前。劉海柱真佩服二東子,就二東子這記憶力,劉海柱是絕對沒有。過了10幾年了再走這迷宮,居然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
「咣,咣,咣。」二東子敲門。
「誰呀?!」
房間里傳出來振聾發聵的一聲暴喝,要不是劉海柱的膽子特別大,肯定得被這一嗓子吼得嚇破了膽。
「我呀,二東子,魏叔,開門。」
「……等著!」嗓門依舊大,底氣依然足。
兩分鐘過後,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門開了。
出現在劉海柱面前的是一個老頭,就這老頭的外形來說,或許遠沒二東子的師傅那樣震撼,但是,劉海柱對這老頭第一眼的印象居然莫名其妙的比見到二東子的師傅時的印象更深。
首先,這個老頭的嗓門底氣如此之足,那麼肯定是個虎背熊腰的老頭吧?!可這老頭偏偏又枯又瘦,北人南像。其次,聽這老頭喊話的霸道勁兒,覺得這人必然是個滿臉橫肉之輩。可這老頭卻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當然,給劉海柱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這老頭的眼神,那種眼神,是彷彿視所有人為無物的眼神。這種眼神,劉海柱在接下去的幾十年的人生中,再也沒見到過。
「就你們倆嗎?」老頭問。現在老頭這聲音起碼比剛才小了50分貝。
「對。」
「進來!」老頭就這麼斬釘截鐵。老頭披著件人民服,看樣子似乎有點冷。
老頭要是不問:「就你們倆嗎?」這句話,劉海柱還真以為這老頭根本就沒看見他,因為每個人面對面看到一個陌生人時或多或少都有點表情,可這老魏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完全無視劉海柱的存在。
劉海柱心有點慌:難道,乾爹就是讓我來投奔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