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著脖子!別跪著!(4)
「檢查?呵呵,檢查能檢查出什麼來?就在這礦上,只要是掘進工人,誰到了50多歲沒肺病?這麼多年,煤煙子得嗆進肺里多少?大夫都說了,這病叫塵肺!工作病!你看人家城裡上班的老頭和農村的莊稼漢,60多歲的老頭一樣能下地幹活兒,你就看看這工村裡60歲的老頭,全是廢人一個!夏天還好,到了秋冬,各個連門都不敢出。」
劉海柱聽過煤礦工人苦,可真不知道能苦到這份上。這不僅僅是暗無天日的工作,而且還是拿自己的命去換的工作,就算不塌方不透水,到了60歲也是活死人一個。他們挖出來的煤,給城市帶來了光明和溫暖,而他們,卻獻出了自己鮮活的肺。城裡那些用電無度的人們,是否知道自己的光明是用什麼換來的?是否會想到那一個又一個跳動著的沾滿了煤灰的肺?更可怕的是:多數煤礦工人的孩子們,將會再次走到井下,再次暗無天日的生活,再次呼吸這他父輩呼吸了一輩子的煤灰。
「你們真不容易,魏叔,咱們再喝一杯。」劉海柱說。
「沒什麼不容易的,都是為了生活。誰錦衣玉食的願意干這些。老天爺就給你這麼個生活,你沒的挑。」
「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這肺,還真不全是被煤煙子嗆的,我是嗆的,在透水事故里嗆的。大冬天的,一大口髒了吧唧的煤水嗆進了肺,那還有好?!現在我咳出來的痰,全他媽的是黑的。」
劉海柱不知道該說什麼。
「反正,現在就是等死唄,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我今年72,也算活夠本了。老伴比我小9歲,已經沒了3年了。我看我也快了。」
即使是在說自己要死這個話題和過去的悲慘境遇,老魏頭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似的。老魏頭在等死,二東子的師傅也在等死,但是這倆人等死的狀態實在不一樣。二東子的師傅等死是在為了完成活著的任務,每天什麼都不幹,就在等著死那天快點到。可老魏頭則完全不一樣,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都快意人生,儘管身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可仍是豪情未減。
生活的艱辛、身體的痛苦會磨滅掉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豪情和鬥志。可是這些,在老魏頭身上卻一點兒都看不到,他依然飛揚跋扈的活著,依然對這個世界的大事小情都熱愛。這些,都不用過多解釋,只要你看到他那眼神就全明白了。
劉海柱從這老頭身上又學到了東西:無論現實生活多殘酷,無論前程多茫然,都絕對不要在生活面前跪下來,要在生活面前仰著脖子活著!別跪下!仰著脖子站直了!
「來,咱再干一個!」劉海柱又敬了一杯。
「小夥子,好酒量,好多年沒遇上這麼能喝的對手了。」
「我到你這歲數,不知道能不能喝你這麼多酒。」
「你肯定喝不了。」
「為啥?」
「我年輕時候扎大煙,扎得太多了。這點兒酒,對我沒啥作用。」
「……你以前還扎大煙?」
「我們全家都是種大煙的。我爺爺我爹我叔,全是種大煙的。我們家哥仨,也全是種大煙的。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咱全東北九個省,九個省全有我們家種大煙的地!我們家蓋房子用的那大青磚,不說比皇宮強,也不比皇宮弱。」
「這家業後來都被充公了吧?」
「充公?呵呵,哪等到充公的時候?!在你們市西邊兒大概100里,有片葦子地,對不?」
「對。」
「葦子能長得好的地方,就能種大煙!以前那片葦子地,就是我種大煙的地方。」
「能長葦子的地方就能種大煙?」
「對,其實我也沒在那種多久,我這人脾氣暴,那時候20多歲,得罪了當官的親戚,大半夜的,人家帶著小綹子土匪直接去我們家放火抄家了。我那時候已經成家了,除了家丁,我們一家親人四口,就活著出來我一個。」
「能活著出來,不容易。」
「你看我這脖子,那天晚上腦袋都可能被剁掉了。」
劉海柱一端詳:嗬!老魏頭那脖子上那道大疤,細看還真嚇人。就好像是被斬首以後又重新把頭接回了脖子似的。
「我跑到牲口圈,割斷了一匹好馬的韁繩,從這火堆里逃了出來。然後,再也沒回去過。」
「然後就來了這裡?」
「來這裡?我來這裡已經解放后了。」
「你那剩下的10多年都干過什麼?」
「當過土匪也進正規軍打過鬼子,殺過仇人也去過兩廣……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來!」
「那,你和我乾爹怎麼認識的?」
「你乾爹,救過我。」
「當土匪時?」
「解放戰爭時。好!不多說了!睡!」
說完「睡」這個字,老魏頭一側歪脖子,睡著了。就跟電燈開關似的,說睡就能睡著,真不含糊。
劉海柱看著老魏頭,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自己這點破人生經歷跟眼前這個牛逼哄哄的老頭相比,確實是啥都不算。看人家這老頭,經歷過亡國、發達、滅門、復仇、土匪、軍人等等所有所有一切,最後居然在40多歲的時候在這大岳四工村的工棚中安了家,成了萬萬千千煤黑子中的一員。居然還踏踏實實又過了30多年,在這裡娶妻生子,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