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山摧
?準備出門時,箋素對上了坐在門口的已然過了七十歲大壽的婆婆的目光,心裡不由掠過一絲不安。
果然婆婆又說起來了。
婆婆說,這樣下去,遲早會遭報應,箋素不相信。
黃石公會發怒哦,婆婆天天這麼念叨。可是,那間小小的神祠被推倒時,什麼也沒發生呢。箋素還特意跑去看,好不容易才進了工地里。那座神祠只是虛張聲勢地發出了巨大的轟鳴,甚至沒能驚動附近旁觀的兩隻通體烏黑的鳥兒。
傳說中指點過留侯張良的黃石公,神力也不過如此啊。就像自家織的土布永遠趕不上洋布一樣,褪色的泥塑神靈也勝不過色彩亮麗的外來怪物呢。
啊,是了,丈夫說過,這怪物並不可怕,跟鋤頭斧子一樣,是用來挖土、開山的。是英吉利的加克爾孫先生帶來的。
聽著丈夫這話,婆婆便又開始了。「跟著洋鬼子造孽呢……遲早會遭報應的……」
箋素就是不信。
洋鬼子,啊,不,是那位姓加的先生——應該是姓賈才對吧?但箋素沒多問——丈夫去他那裡幹活,工錢從來不拖欠,當天就給發,是現錢。只是不怎麼得空回家,但每天有人給村裡留守的女人孩子帶來消息和新嶄嶄的大洋。
「加先生是個善人呢!待夥計們好得緊,都說他比得上水泊梁山的宋公明呢。」帶口信的人原是慣在酒店說書的,很有些見識,他都這樣說,定是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所以,箋素壓根兒不怕報應。婆婆是年紀大了,老糊塗了。箋素雖則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可年紀還輕著呢!才不希望一直固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她早和丈夫講好,攢夠了錢,上城裡去。
去做小生意去。
對啊,今天該是說書的那位到村裡來的日子了。上次捎來的錢可還沒動一個子兒。箋素牽念的也不是錢。
她要讓那位帶話過去,說老師誇讚大兒子很是聰明,有希望來年考上市裡的學校。小女兒已經學會了用紫蘇葉子煎蛋,嚷著要做給爸爸吃。她還想問,工地上幹活是不是很辛苦,能不能挺得住;想打聽打聽,幾時才能准假回來探親。
這樣想著,箋素走得飛快,不一會兒便看到村口那塊大石頭了。附近已然圍了一圈人,都是各家年輕媳婦。
只是……她們臉上,怎麼是那樣悲傷的表情呢?啊,今年春天新嫁過來的那個水靈得全然不像山村姑娘的孩子,臉上亮晶晶的,是眼淚嗎?她平時多麼愛笑啊!現在,是在哭泣嗎?
箋素幾步擠了進去,被圍在中間的說書人回過頭來,向來活潑生動的面孔,此時顯得如此僵硬悲哀。「是秦家的媳婦啊……請您節哀順變……」
箋素眼前一黑,幾欲倒下。不知是誰把她扶了一把,她愣愣地聽著接下來的話。
「……今兒早上,三十六號人吶,就那樣沒了……」
距離文樅山不遠的小城裡。臨街一家箋素所希望擁有的那種小鋪子中,將一根辮子盤在頭頂的店老闆端上一碗河粉,同時對著客人半是不經意、半是刻意地說:「聽說山區發生礦難了,費君姑娘可要去看看?」
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聲音冷冷地回道:「山摧之難,非我等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女孩子說罷,迫不及待似的,夾起一大筷子河粉,不顧燙地相當痛快地吸進嘴裡,再開口時聲音有了幾分溫度:「還有啊,不要叫我費君姑娘。君這個字,本來就是稱謂了。再加上姑娘,未免太奇怪了。」
「費君姑娘說的是。」店主完全忽略了女孩語中的不滿,笑盈盈地說自己的:「只是費君姑娘不是一向對這些事感興趣么,大家都說是黃石公顯靈呢,這不是費君姑娘的專業嗎?」
「都說了不要亂叫,費君根本不是我的名字……而且,先不說跟黃石公有沒有關係,發生礦難的話,應該是警察局的事吧?」女孩子依舊沒什麼興趣的樣子。
「警察局怎麼會去管呢?這次礦主是洋人,討好還來不及,怎麼會去管呢?可惜了那三十幾條人命。」講到這裡,店老闆聲音低沉了幾分,「全是山村裡頭的人,被生生埋在下面了,似乎一個也沒救出來。警察去了回來,就只給出一個『意外事故』的結論……壓根兒沒提那洋人早給礦工上了險,給曠工家屬的補償不過是一毛之於九牛,也是山村裡人沒見識,居然也沒有鬧事兒的,還稱道那洋人呢。那位如今可也沒什麼大損失呢。」
女孩臉上不復悠閑享受的表情,良久,道:「所謂『華夷不可同居,人鬼豈容並域』,此話看來真有幾分道理。」
「啊呀,費君是忍不下去了?不過這話是當年抵制洋教的檄文裡頭的吧,費君姑娘不是並不喜歡嗎?——對了,聽說那洋人也是基督徒呢。所以才完全不懼怕黃石公吧,把整座神祠徹底拆毀了,這種事都做的出來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呢,費君姑娘?」
沒有人接茬。
只是那隻白瓷碗下,壓著幾張黃紙。人,已經走了。
店主往門外一瞅,又收回目光,苦笑著喃喃自語:「又是以物易物啊……這一次還是求財符……法篆還是自己刻的那方嗎?也不知道究竟靈不靈驗……」雖說是這樣近乎抱怨的念叨著,店主還是小心地把它們折好,插進兜里。「嗯,可是這次要應對的,並不是一般的山妖樹魅呀……」
箋素好容易哄睡了小女兒,靜靜坐著,凝神望著窗外。
一片漆黑。其實,應該是能看見大山的。半年前,即便是子時,也能隱約瞅見神祠的燈火,橙黃色,一閃一閃的,跟近處的螢火蟲的青光輝映。
現在,什麼也見不著了。連前些日子婆婆嘮叨個不停的礦上的那有些刺目的白光也看不到。
說是「塌方」了。箋素不太懂。
「地崩山摧壯士死……」那天,說書人很是凄愴地說了這樣一句文鄒鄒的話,倒是印在箋素心裡。幾天來做噩夢,夢境里皆是山石崩塌、天地失色的慘況,能聽見丈夫呼救的聲音,卻沒見到有誰伸出援手。加先生安安穩穩地立在一旁,只靜靜看著。到最後,瓦礫底下,沒了聲息……箋素就一下子驚醒了。
不會的,那個加先生,不是大善人嗎?怎麼會見死不救呢?一定是,無能為力吧。
是黃石公在報復啊。
婆婆說,這時候卻沒有往常憤憤的樣子,只抹淚。「黃石公啊,不開眼啊,不去管管那洋鬼子,在平頭老百姓身上撒什麼氣!」
箋素想勸,都開不了口。黃石公倘真有靈,也實在不長眼。可是,加先生到底也不算有什麼罪過。也挨門挨戶地賠了不是,又送錢又送白米雞蛋的,大傢伙收下,心裡也有幾分過意不去。總覺得加先生也不容易,聽他說,是賠了本啦,但又覺得不該占工人的便宜,所以這補償一定不能少。
沒有男人做主,都是和箋素一樣新寡的女子,至多,不過多了個老人,便是再要爭,又能爭來什麼呢?而且加先生不過是一頭紅髮、一雙藍眼珠子可怕些,說起官話來卻是很地道,又是那樣誠懇、那樣動人的調子,甚至還掉眼淚了,感覺上是個好人沒錯,大家也就更沒心爭什麼了。拿上了錢,這日子還得過下去。幾天來,家家基本上都下了葬。
唯有村頭一家除外。棺材愣是停了好些天。也是昨兒,才辦了喪事,還是村裡人一起張羅的,因為前天晚上,又添了副棺材。現如今,這家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也是箋素唯一有點放不下的。
村頭那家,男人死的早,只留了一個媳婦,拉扯著獨子長大。今年那孩子才十六歲,十分乖巧懂事。又很孝順寡母。心疼母親辛苦操勞,前幾年還小就成天上山打柴採藥,補貼家用。加先生來后,這孩子聽聞礦上條件好,掙錢又多,便不聽勸地跟上了山。說是可算能讓娘好好享福了。
那天說書人帶來噩耗,受到打擊最大的便是這孩子的娘。說什麼也要找加先生算賬。憑加先生怎樣說也不聽,還說,礦上壓根兒沒那樣好。她的兒,小泉,在礦上是飢一頓飽一頓,幹活兒卻是不放鬆一點兒。在村裡,見誰都這樣說。
沒幾天加先生到村上來,聽了這話,急了,說這是誣賴他,要講證據。沒成想這母親真拿出一疊子信來。說書人方想起,小泉他娘是教書先生的女兒,小泉也識得幾個字,每次不須說書人帶話,自個兒寫封信託他捎給他娘。但是小泉可是從沒寫過吃不飽飯的事兒啊!說書人當場拆了信,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念給大傢伙聽,都是在說「從沒餓著」、「加先生救了大傢伙兒」之類的。
那個格外陰沉的晚上,聽著說書人念完信,小泉他娘語氣很冷地說:「老徐,你是不懂,你念錯了。」
「怎就不對了?」說書人覺得奇怪。
「老徐你呀,可是從右往左,豎行念下來的?」小泉他娘一笑,向來溫婉的面孔,變得有些猙獰嚇人。
「可不就是這樣念么……」
說書人話到一半,打住了,看了眼加先生,又看了看小泉他娘。
「這是意外吧……」
加先生不明所以,舉著燈一看,不知見到了什麼,旋即搶過了信。他的臉色,也異常可怖。
「加先生怕是看出來了吧?倘若從左往右、橫行念下去……」婦人的聲音,變得凄婉而尖厲:「娘,我好餓!娘,救救我!——我的兒啊!你們這沒人心失天良的鬼子,還我的兒啊!」
箋素和一旁圍著看的村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手裡還拿著加先生才給的錢呢。說書人回過神來好言勸大伙兒回去。
「劉嬸兒是受了大刺激,大家多擔待些,加先生自會安頓妥當的。」
聽了這話也沒誰好摻和,天色眼看晚了,誰家都有等著吃飯的孩子呢,也就回家去了,至多對小泉他娘安慰幾句,可她又是哭,又是喊,什麼也聽不進去,大家漸漸也就都散了。
第二天一早,只見說書人悲戚地說,小泉他娘,昨兒明明好了些,加先生才放心回去了,沒成想她還是想不開,竟是上吊了。
小泉母子兩個下葬時,加先生哭得很悲。
箋素卻沒來由想起加先生那天晚上扭曲的面孔,心裡一涼。
今晚,看著窗外一片漆黑,她覺著自己周圍像也被漆黑籠罩似的。那個噩夢,還有……
原是不信婆婆的話的箋素,此刻也不由默念:黃石公啊,您老也開開眼吧,瞧瞧這山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這女孩子,年紀輕輕,來這樣的小鎮子做什麼?
說書人本是在此等候加先生特地請來的方士的,看到這女孩子不由感到詫異,卻是滿臉掛笑,迎了上去。
「姑娘可是要去前頭的鎮子?——我可聽說,那地方最近很有些邪乎,死了很多人。姑娘你看這天色也不早了,還是不要去的好。」
女孩子卻完全沒有被唬住。她上下細細打量一番說書人,道:「您可是加克爾孫先生派來的人么?就是寫信的那位徐相聞先生?」
「嗯?那,小姑娘你是……」
「我就是加克爾孫先生要請的人。」
「你就是費君?那個費君?」說書人露出驚訝的神色。他這才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雖說穿著一身式樣簡單的交領道袍,腰間也像模像樣的掛著似乎是寶劍葫蘆之類的法器。但怎麼說也跟傳聞中善於驅邪祛妖的費君相去甚遠。
看來,這次是失策了。加克爾孫先生幾近崩潰地要求他去請捉鬼的方士來。說書人從城裡消息最靈通的那位先生打聽到這位費君恰好就在文樅山這一帶時,他還以為這連日來的噩夢可算是能終結了。但眼前這過分年輕的女孩……
「我這幾天在鎮上也有所耳聞,加克爾孫先生的遭遇還真是令人同情。」女孩子倒沒有在意說書人的不信任,徑自向前走去,同時率先提起正事。「不過,雖說這鎮上沒有警察,可出了這麼大的人命官司,城裡的警察局也不管么?何況加克爾孫先生是基督徒,又怎麼想到要請方士呢?難道是徐先生你出的主意?」
這女孩也沒有看上去那樣簡單呢。說書人一時竟答不上來,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雖說是警察局偵緝隊長親自督辦的……可是還是沒用。要說他們是給人害死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人能辦到的事,所以,我才會想到是不是冤魂作祟……」說書人像是意識到自己說漏嘴,臉色一變,打住了。
「冤魂?啊,這麼說來,鎮上大家說的加克爾孫先生是因著推了神祠、遭黃石公報復,倒並不可信呢。我原本還擔心黃老先生到底是位列仙班,不好對付。假如只是孤魂野鬼,可還容易些。」女孩雖是這麼說,說書人感覺到她並沒有絲毫放鬆的意味。相反,語氣更凌厲了幾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冤魂呢?竟至於索了加克爾孫家三條人命?」
「啊,不,費君您忘了方才小人的口誤就好。正如您所聽到的,是黃石公顯靈。固然不好對付,但事成之後報酬定不會少。」說書人匆忙解釋道。
女孩似乎並不怎麼相信。「真的嗎?我還以為跟這附近村子那三十六條人命有什麼關係呢——哦,不,聽說新近又添了一條。三十七條人命。這事兒,那位偵緝隊長可知道?說不定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了,加克爾孫先生也就不必擔心他那最小的孩子的安危了。」
說書人聽得心驚,卻強做笑容道:「費君說笑了,村子裡頭那是天災,哪有什麼冤魂之說?哪裡要勞煩警察局了?跟加克爾孫先生更是沒有什麼關係。」
女孩子似是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兩人一時無話,走了半里來路,說書人耐不住,訕訕道:「信裡頭也沒說清楚,費君您既然來了,我便跟您說說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可好?也免得費君您受傳言誤導。」
女孩不應。說書人乾咳一聲,便徑自講起來。
「加克爾孫先生原是在文樅山開礦的,也是出於無奈才推了黃石公的神祠,並無不敬之意,原是打算事後重修的。後來發生礦難,加克爾孫先生為著補償礦工家眷,一時沒有餘錢,才擱置了這事兒。現如今已經誠心悔過,只盼黃石公老人家原諒呢。唉,只可惜到底是耽擱了。
「先是大少爺和小姐,那天傍晚本是跟往常一樣去園子里玩一會兒,哪成想才走出後門,便……唉,我早說那西洋的什麼石雕本就不合適,那種大傢伙,還掛在外牆上,說不準哪天就會掉下來。兩個孩子當時眼看著就不行了,最後也沒救過來……
「再說太太,就是孩子出事兒的第二天,太太原本一直在房裡哭著。後來可算出了房門,就往園子里走,立在後門那兒看了一會兒,一回身就往一旁的柱子上撞。等我回過神來,去拉的時候,也已經遲了……
「偵緝隊長說,孩子的事只是意外,太太大概是自殺。可是加克爾孫先生偏就不聽。他心善得很,原本就因為黃石公的事感到過意不去,後來趕上礦難,家裡又出了這檔子事兒……」
「原來如此,這也真是叫人同情。」女孩子突兀地開口,重複道。接著又偏頭看向說書人。「不過,您呢?原本也是那個村子里的人吧?來到鎮上幫加克爾孫先生做事,卻接二連三目睹慘劇,您——」
「我嗎?」說書人別過頭去,輕聲說:「我只不過是個普通幫傭罷了,有什麼好說的。」
這座山總歸是不太平了。
神祠若是還在,只消拿一百文錢,一雙筆,一丸墨,恭恭敬敬地供給黃石公,或許還有救。但現在,已經是毫無辦法了。
連一貫有主意的婆婆也這樣說。
箋素自己倒是沒什麼,只不過,聽人說加先生在鎮上連遭不幸,才多事幫著打聽。畢竟加先生也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無端端死了妻子兒女,也委實可憐。
只不過婆婆都下了斷語,想來黃石公也不會輕易原諒外來的加先生,山摧之難、至親橫死,大概也是出於警告,只能說,天意如此罷了……
但小泉母子二人呢?箋素雖儘力不去多想,還是放不下這事兒。或者加先生的確……
「嗚哇——」
等等,這是什麼聲音?
箋素被一陣奇異的嘶叫聲拉回現實,驚惶地看看四周。雖然自己一直小心謹慎地走在村人踏出的小徑上,可也難免會碰見山豬甚至是孤狼。何況,這裡已經算是比較偏僻的地方了,來的人也不多。要不是為了補貼家用,——箋素還不想動用丈夫留下的那筆錢——也不會走到這裡來挖藥草。
心神一定,她握緊了柴刀,站住不動,不敢發一點聲音,心裡默禱千萬不要真叫她遇上什麼。若是連她也倒下,這個家真就算垮了……
短暫的沉寂后又是「嗚哇」一聲。聽上去就是從不遠處那叢灌木後傳來的。對方應該還沒有發現自己,聽聲音也沒有向這邊逼近。總之,還是躲開為好。
箋素輕輕向後退半步,不料還是發出「喀嚓」一聲。灌木叢葉片窸窣作響,顯是有什麼東西要蹦出來了。
箋素驚慌失色,掉頭就跑,然而沒幾步便覺不對,感覺壓根兒沒東西追上來。回頭一看。
根本不是什麼猛獸。
小心翼翼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來的,分明是幾個孩子啊。
年歲不大,面黃肌瘦,看上去很是可憐。臉上好像還有淚珠子。這麼一想,方才「嗚哇」的聲音,確實更像是人發出的哭聲吧。
似乎也是覺得眼前的女子不像壞人,一個孩子猶猶豫豫地說:「那,那個……能……能幫幫我們嗎?」
跟自家孩子差不了幾歲,卻這樣瘦小可憐。箋素早已心軟,溫柔地問:「你們是哪家孩子啊?出什麼事兒了啊?」這麼問著,箋素心裡暗想,這幾個孩子面生的很,看上去不像村裡人,別不是山那邊的吧?若是這樣,大概是迷路了,不知道該怎麼回去,流落在山裡了吧?家裡人大概急壞了呢。
「大,大哥他不行了……救救他,求您了!」
箋素一聽,雖是驚訝,卻也毫不含糊讓這幾個孩子領她去見那個大哥。幾個小傢伙卻不像是迷路的樣子,很是熟稔地帶她穿過樹林,到了一處……箋素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地方。
是工地吧。原先相當熱鬧的工地,現在完全被廢棄了。能用的怪物似的機器也不見蹤影,剩下的只有破敗的工棚——可以看出即便是完好的時候也相當簡陋。
怎麼會……加先生不是大善人么?
箋素正覺得迷惑,卻瞧見了躺在樹葉鋪就的墊子上的瘦弱男孩。就是大哥嗎?
救人要緊。箋素不待孩子們指引,邊先行上前去探男孩的額頭。然而她手伸出一半便止住了。壓根不是頭疼腦熱之類的病症,這孩子消瘦程度較另幾人更甚,根本,就是餓成這樣了吧。
「大哥他……有什麼東西只顧給我們吃,自己總說不餓……現在,起不來了,還不肯吃東西……」
另一個小孩子捧上一小把果子。「這些全要給大哥的,他就是不要。」
「就算吃這些,也不能……唉。」箋素嘆一聲,從包袱里摸出幾個干饃。「就著水慢慢吃了吧,你們幾個都是。再不濟到山下村裡頭來啊,大家雖然都過得不容易,也不至於連這點事兒都幫襯不了。」
幾個孩子不及道謝,先是給大哥喂起來。
只是聽見箋素後半句話,他們紛紛變了臉色,露出恐懼的表情。「村,村裡頭?你,你是那個鬼子叫來的?」
「加先生?不是的,他早就去鎮上了,不在村裡。——你們認識加先生?你們是礦上做工的?他怎麼如此待你們?」箋素隱約察覺到什麼,不由反問。
「他向來這樣待我們這些工人。別說吃一頓飽飯了,便是有飯吃,也是好的。」孩子們也開始吃起來,回答時也不那麼生疏了。
「可是,他不是……他給的工錢,也不少啊?」
「您也是家裡有人來礦上做工嗎?怕不是也因為那天的事兒……」見箋素臉色變了,答話的孩子忙說:「我也不瞞您了,您怕是沒用多少寄去的工錢吧?這姓加的給工錢,頭幾次倒是沒什麼,時間長了給的都是花不出去的假幣。想我娘當初也是發現了這事兒,找上門來……可惜那天恰是這姓加的預備跑路的晚上,大夥都給下了葯,睡得死死的,本是要被裝車裡送走的。偏生我那晚吃得少,睡得也淺,聽見我娘的聲音出去一看,那禽獸不如的傢伙,竟然……狡辯哄不過我娘,就把她給……一槍……」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箋素卻顧不上去哄孩子。她怔怔地盯著破敗的礦井。「加先生做的是什麼買賣……」
「是……賣我們這些……小工。」似乎是吃了點東西有了力氣,躺在樹葉子上的男孩虛弱地開口道:「打著開礦的名頭,哄我們上山來,隨意挖幾處修個礦井,騙著我們干一陣子活,還發給工錢。只是不許我們回家去。這樣過上幾個月,我們對這活計也上手了,他發給的工錢也慢慢全拿假幣頂了,趁著家裡人不及察覺,便帶著我們去遠處,立契賣給真正開礦的老闆去。……我們幾個,家離這兒遠得很,早該被送走的。不過年紀又小,學得又快,動作也算利索,這姓加的就留我們幾個,每次換了地方帶帶新上鉤的礦工熟悉活計。沒成想,這次出了這檔子事……也虧他想得到,事先早辦好了什麼保險,那些人一死,還得了不少錢……您呀,別不是也給他騙了?這姓加的,才不是什麼善人呢,根本就是,吸人血的……」
「吸人血的……加先……姓加的,當真如此?」箋素心下已是信了七八分,仍不願全信。
「您就拿那錢,去集市上買些東西試試,不就知道真假了么?——咳咳!咳咳咳!嗚哇——」男孩子猛然咳嗽起來,登時吐出一口鮮血,在黃土地上分外刺眼。
「大哥,你的病又……」
男孩勉力沖箋素一笑。「您瞧,若是真有什麼好生活,我又怎會這樣呢?我是沒得救了,只希望他們幾個……便是我們這次運氣好沒被埋住又有何用呢?如今家也是回不去了,只盼您能帶他們到村裡去……唯有一件事……萬不可碰上加……咳咳……」
「我們也不走,不走!」幾個孩子慌了,圍上來都帶著哭腔說。
「我明白了,明白了,這就去找他們算賬去。可是,你們,都撐著啊,我們一起回村子里去,」箋素竭力忍著沒跟著哭起來,卻也還是抹了把眼淚,別過頭說:「我……先去村裡叫人來……」
一路疾走下山,箋素越發確信什麼加先生壓根不是善類。不然,怎會虐待那樣的孩子?怎會那樣緊逼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婆婆說的,真的是對的啊……難怪會遭報應呢,不是推倒神祠那般簡單呀……
召集村人上山救人並不難。大家個個義憤填膺,氣憤加先生的不義,更覺得幾個孩子著實可憐,跟著箋素一起往山上工地走去。
但是,不對呀……箋素瞅著明顯不一樣了的小徑直皺眉頭。心裡也越發不安了。有人,有人剛才來過了……
看到工地的那一刻,一群人竟一時發不出驚叫來。
這超出箋素的想象。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方才還咭咭呱呱說著話的孩子,都雙目圓睜,浸在血泊之中。
「爸爸?爸爸!」
金髮碧眼的孩童雖說著洋文,聽發音與漢語卻也一般無二。然而加克爾孫卻不甚在意的樣子,揮手示意僕人領孩子離開,只是盯著眼前的女孩,略帶倨傲開口道:「閣下便是傳聞中法術高強的費君嗎?可有辦法祛除妖邪,保我性命?」雖說是很流利的官話,聽著卻還是有些彆扭。
女孩子目光從那被帶出去的小孩身上移開,淡淡道:「法術高強倒不敢當,至於祛除妖邪之事還需酌情判斷。」
「老徐想是已經跟你——跟您說過了。這兩件事實在蹊蹺,雖說警察也給出了解釋,終究……」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此間細微難明,出人所料本也很自然。」
「但是,這時間未免也太……」加克爾孫話到一半臉色陡然變得慘白,盯著房門。「動……動了……它它它動動動了……」
女孩也回過頭一瞧,看那房門口掛著一串子燦燦的銅錢,正微微晃動,輕笑道:「這個也不妨,想是加克爾孫先生從別處得來的。只是您有所不知,這是所謂金錢劍,乃是道家法器。方士自可用它捉鬼降妖,您把它掛在這裡可是沒有半點用處的——我想也不會有哪位高人單留下法器卻於驅邪無用,一看便是外行人巧取豪奪得來自以為是掛上的,又或者是江湖騙子拿這東西哄人騙錢,我說得可對?」
「啊,所以,您是說……這不是用來指明邪祟的?我原是以為……啊,是了,您說的不錯,我是上了當了。」加克爾孫臉色好了幾分,又道:「但我也確實覺得家裡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不是奇怪的聲音,就是……總之,就是那個什麼黃石公做的吧?費君可有法子對付?」
「對付黃石公自有專門的法子呢,您不必擔心。可是,黃石公他老人家雖則脾氣古怪,卻不喜殺生,這怕是與您的情況不符合啊?」
「唉,大概是因為我並非你們同族,才會遭得此難。前兩次是我妻兒替了我,可你們中國人不也有『事不過三』一說嗎?費君您一定要救我性命啊。石塊墜落之類的我還能請保鏢抵擋,可萬一中邪觸柱而死,便只是定個自殺,什麼也得……查不出來,豈不冤枉?」
「哦,您的妻兒倒是死得其所呢。」
加克爾孫聽著這話味道不對,可也不及細想,只接著拿出一隻箱子。「事成之後,報酬定不會少。」
「報酬暫且不提。只是,加克爾孫先生,我自進屋以來,並未覺出分毫黃石公的仙氣,倒是……」女孩臉色一沉,「聽到山摧轟鳴、鬼哭之聲啊!您說那石雕可不是被冤魂推下的嗎?您的妻子可不是……」她看到面前男人的動作,只挑了挑眉,便打住了。
加克爾孫掏槍的動作極為利索。見女孩不再言語,冷冷地說:「您看出什麼也不打緊,我也不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害死我的妻兒。我只希望保住自己的性命,還請費君指點一二。」
「只保住您的性命,可也不難。只是令郎,還有這裡的幫傭……」
「他們若是也給您報酬,我自然不介意您多助一人——我的孩子,自然時時跟我一處,保住我的性命也就是保住他的,還是說費君沒有理解?」
「看到這個怎麼著也會理解吧。」女孩雖是這麼說,也沒表露出半分怯意,只說:「不過,我想冤魂意在加克爾孫先生,也不必擔心幫傭的安危。加克爾孫先生不若拋下一切家產僕人,只帶著令郎,離開這裡,我想冤魂也沒能耐追上去。」
「一切家產?決計不能!」
「金銀不過身外之物,與性命相比終究還是不及的。況且此事本就因錢而起,您又何必再對錢財戀戀不捨呢?」
「這……」加克爾孫面有豫色,對冤魂之說卻不加反駁。
「想超度亡靈、化解災厄,用錢是最容易的了……啊呀,您這是做什麼?」
肩膀上還汩汩流著血,女孩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平靜地問。
加克爾孫面目猙獰。「你是假冒的?是那村裡的人?原來是找我訛錢?你們怕是打錯了算盤。我本以為你們見了那幾個人的下場就會收了這種想法,你們以為警察會站在哪一邊?」
「嗯?原來不單是那三十七個人啊。」女孩眸色愈沉,並沒有理會加克爾孫的威脅,反是抽出幾張符紙來。「那麼要他們往生,恐怕更要費些精力了;既能造成山摧之難,說不定啊,還有糾纏已久力量驚人的怨靈,更不能小看了……」話語間似乎是要認真助加克爾孫了。
見了陌生的符紙,加克爾孫忙轉而笑道:「方才是我一時衝動,等會兒便請老徐來給費君您包紮。費君出手肯定沒有問題的,我抓來——啊,請來好幾位方士都這樣說,就是因為您姓費呀……」
女孩打斷他:「您倒是很信任老徐,他不是僅是個幫傭嗎?」
「誒?」加克爾孫不明所以,還是答道,「雖說是個幫傭,可也是我的助手,跟我的時間不長,但也是個可信的人,辦事也難得的利落……這麼說來,費君,還請您一併救了老徐性命。」
這請求依舊是用手槍要挾著提出的。
女孩也不以為忤,只說:「也只是小事。——您當真不顧妻兒如何喪命?」說著蹙眉偏頭看了看房門。
「總歸是鬼怪所為,又能怎樣?若是有兇手,憑偵緝隊長還查不出?把老徐來回審問了那麼多次,最後還是說是意外、自殺。再要追查,也沒有意義吧。」
「換言之,您只要性命……」
「還有我的全部財產,也不能損失分毫。」加克爾孫急急補充,「報酬雖然不會少,可是額外的花費我也絕不會接受的。」
女孩聽罷,沉吟片刻,道:「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根除此患,第二步是在華廈作法……第一步,卻是要您回到那山摧之地。」
迎著加克爾孫驚懼的目光,女孩一字一句地說:「您需得親自超度那些冤魂。」
箋素沒想到還能見到那個洋人。雖然他是戴了帽子遮了面孔,可還是給她認出來了。
但是真見到了,也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他。質問嗎?討要什麼嗎?他虧欠大家的的確太多了,但是……她也很害怕啊。生怕,會和那幾個孩子一個下場。
所以只有裝作沒有注意到吧。
她跟同行的幾人使個眼色,大家心照不宣地微微點點頭,便佯作不知地往前走去。
「不必擔心。您且收下這個。」箋素從那洋人一行人邊經過時,卻聽見有人這樣說一句。她略帶驚愕地偏頭一看,只見到一個年輕女孩的側臉,膚色雪白,但還不及洋人那般,應該並非外族。她還未想清這女孩究竟是不是對自己發話,對方卻一下握住她的手,旋即鬆開,便快步離去。
箋素待他們走遠——看著是往山裡去的——方看了看被塞進手裡的東西。
黃色的紙,上面也不知彎彎曲曲畫的什麼東西,還蓋了方章子,鮮紅色,令箋素不由想到先前那幾個孩子。婆婆這般見慣大風大浪的人,那日聽了之後,竟也愀然失色。足見這洋人之殘酷奸詐。
那姑娘與洋人同行,也不知是好是壞,平白遞來的東西……
還是得去問問婆婆。——若是早些信了婆婆,大家想也不會收了假錢還拚命幹活,更不會丟了性命。
到得家裡。婆婆仍在慣坐的藤椅上靠著,見到箋素,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
自那日幾個孩子身死,婆婆精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箋素輕嘆一聲,吩咐大兒子去幫著女兒生火煮飯——他自是無法念書了——自己先去將打的柴火摘的青菜放下,又倒了碗熱水送來婆婆這邊,同時將那幾張黃紙拿出來。
「啊,素兒,你可算回來了。」婆婆這一句,此刻似甚有深意。她看著箋素好一會兒,目光方才移開,卻一下釘在那幾張黃紙上不動了。「這不是……費家的辟邪符么?素兒,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箋素見婆婆情緒激動,不由吃驚,但還是原原本本陳說了一番,暗忖,那姑娘大概送符也是出於一番好意,只是不知怎麼跟洋人混在一起,怕是也受了騙了。
「唔,小姑娘啊。怎麼會跟洋人一起?這也太折辱她費家的門風了。當真是少不更事。」婆婆搖頭責備,轉而又道:「不過,這辟邪符,倒是貨真價實的。更何況,有她費家的法印。這許多符我們也用不上,素兒,你且分給村裡人,教他們貼在門檻上。」
婆婆對這祭祀驅邪之事,向來見解頗多。箋素自然信服,答應著便出了門,臨走時叮囑兩個孩子和老人先行吃飯,不必等她。
再回來時,婆婆已不在藤椅上了。
箋素便進了屋,桌上已擺好飯菜,看著是小女兒動手炒的,不由心下一寬。但很快想到大兒子失學,不禁嘆氣。終究是受了騙了,可憐丈夫也是……
兩個孩子許是聽見動靜,歡叫著從裡屋跑出來。女兒咭咭呱呱地講自己怎樣炒菜,兒子卻在一旁,等著箋素吃完,方說:「太婆婆出去了。」
箋素急了:「出去?她去了哪裡?天可眼看要黑了……」
「太婆婆說先別給娘說。她去山上了,本來說很快就回來的,可是現在也沒有……」小女兒搶著解釋,可說到最後臉上也顯出擔心之色。
「娘去找太婆婆,你們兩個,乖乖在家等著。娘很快就回來。」箋素也覺得不對,簡單安慰道,心裡同樣擔心婆婆這麼大年紀去山上究竟不安全。何況,洋人也是去了山裡啊……
一心想著不能耽擱,箋素當即離了家,一路走得飛快,沒多久便進了山。
憑直覺,箋素往工地上走去。
眼見著從這灌木穿過去便到了,箋素卻聽見似乎有人在工地上說話。她一時踟躕不知該不該上前,登時感到衣袖被人揪住。
箋素回頭一看,竟是婆婆。她正躲在樹叢后,此時揪著箋素衣裳示意她蹲下,也不說話,甚是專註地透過樹葉縫隙盯著工地。
箋素也學著看過去。工地上正是那個洋人一行人,除去洋人之外,還有那個年輕姑娘,一個七八歲的金髮孩子,還有……還有那個說書人——現在他已被大家視為公敵了,村裡的老宅早被拆掉。聽說連他家祖墳也被糟蹋了。另外還有幾個壯漢,牽著豬羊,抱著冥幣,其中一人預備著生火。
「婆婆,這是……」
「素兒,你且看著。我倒看看這糊塗的姑娘怎樣化解災厄。真真是牛頭不對馬嘴。」
婆婆聲音似乎太大了,引得那個女孩往這邊瞥了一眼。箋素心下緊張,不再說話,婆婆亦隨之安靜下來。
此時,工地那邊人說話的聲音格外清楚。
洋人先道:「費君要求的東西,我已置辦齊全,接下來全憑您指示。」
女孩似乎便是他所提及的費君,應道:「自然。」隨即,拈出幾張黃紙,疊成三角,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貼在身上。
邊上洋人似乎也想搶來幾張,卻終究沒有動作。孩子嘻嘻哈哈自娛自樂,說書人則臉色木然不為所動。
女孩貼罷符紙,便接著命幾個大漢宰殺豬羊。自己將冥幣一張一張燒著,嘴唇翕動,似在念叨什麼。
婆婆低聲哼道:「倒還有點樣子。」卻見女孩似乎再次察覺,又看向這邊,這次沒有立即移開目光。反而像是真的見到箋素兩人一般,直直盯著她們,口中仍念念有詞。
婆婆便不再言語。
許久,豬羊血液已干,冥幣亦已燒盡。女孩自腰間拔出長劍,凌空畫了一個似圓非圓的圖形,伴以一聲大喝,便似失了力氣似的,一手捂住肩膀,全仗一柄劍支持,勉強立穩,笑道:「好了,加克爾孫先生,如今你是不必擔心了。」
箋素只覺得她笑容古怪。婆婆卻在一旁直搖頭。
洋人則是真心歡喜,問:「那麼,這次可是永絕後患了?」
「當然。」
「那可多謝費君了。我本以為親自超度有多難,原來不過是要我親自去買來祭品……若是那位方士說的清楚,我又怎會奪他法器、傷他性命?哈哈……」洋人一時開心,竟至於口無遮攔。全然沒發覺女孩神情改變,更注意不到婆婆早已怒容滿面。
「您這樣就夠了。」女孩淡淡地說,打斷了洋人愈加放肆的笑聲。
「好,好。那麼,費君,那個什麼黃石公……」洋人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問。「應該也不用擔心?」
「黃石公么……早就沒有神力了,您自然不必記掛……」
女孩話音未落,婆婆已怒極,出聲吼道:「放肆!」
然而箋素卻不必擔心給洋人發現了。因為與此同時,腳下的大地開始劇烈晃動,周圍的山石也搖搖欲墜,工地中間,更是已被大塊石頭掩埋。
一時之間,箋素覺得自己彷彿回到那個做了千遍萬遍的噩夢之中,神思恍惚,更顧不上自己和婆婆身處何地。
再次清醒過來時,婆婆還在身邊。然而,整座山已經改變了面貌。
工地也徹底被毀。幾個壯漢不見身影。而施法的女孩則半靠在一旁樹根上,看上去也沒受重傷,只是向著已經失去遮攔的箋素兩人張望。看著倒無大礙。
箋素又向另一邊看去,不由倒吸一口氣。
洋人和金髮的孩子倒在一處,身子卻被巨石壓住,兩人都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斷氣。明明該高興丈夫身死之仇得報啊……可是箋素完全不覺得喜悅。
還是說,因為說書人嗎?
他並沒有受傷,卻伏在那塊巨石上,放聲痛哭。
入冬了。
整座山褪去了色彩,僅有新修的神祠光鮮亮麗,看上去格格不入。給人的感覺,倒有幾分像半年前洋人開進山裡的機器一般。
只是神祠香火再沒有斷過。大家都說,那天定是黃石公顯靈,叫加克爾孫這個惡徒死於非命、斷子絕孫。甚至有人說,那說書人後來投河自盡也是黃石公的旨意。他老人家其實看得分明呢。
況且,從重塑黃石公像之後,村子也漸漸安定下來。今年冬天,又是連降大雪。怎麼看都是好兆頭。
這天又是白雪紛飛。雖然庄稼人看著心裡歡喜,終究不敢在這天氣里進山去。
也只有費君姑娘才這樣亂來呢……河粉店裡,店主靜靜看向遠方山影,不由想到。
此時,他牽念的女孩正在神祠前,悠然自得地踱步賞雪。只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並沒有注意小徑那邊喀嚓喀嚓的輕響。待她一回頭見到來人時,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驚訝。
「沒想到您真會赴約呢……我是很擔心您拒絕的。」女孩微微笑著說道。
來人哼一聲,道:「也是我小看了費長房的後人。雖然沒有那驅使鬼神的符紙,可也不至於一無是處啊。」
「那也未必。——不過確實,對黃石公您,我一介凡人也不好用強的。您願意前來,我的確很高興。這是不是表示,您同意——離開這位婆婆了呢?」
來人正是箋素的婆婆,村裡頗有聲望的老人。
聽了女孩的話,她也並不反駁,只是說:「便是維持現狀,也未嘗不可。」
「啊,您是留戀人間的生活嗎?」
「這家人也很不容易。」
女孩搖頭,道:「箋素姐姐或許沒有這樣想過,但假如婆婆逝世,她會輕鬆一些的。」
老人嘆一聲:「當時我本不該這麼做的。」
「您當時失了神祠,無處可去,恰好這位婆婆命不久矣,您暫且佔據她的身體,也無可厚非。何況我聽說,這位婆婆向來尊敬您,若是她泉下有知,也不會責怪於您。」
「她自然也不敢。她……」老人說完這句,似覺得不妥,便很快打住了。
「唉,只是您引發山摧之難,害了那三十六條人命,實在不妥。又牽連一位母親懸樑自盡,幾個孩子早早夭折,更有失神格啊。」女孩仍是搖頭,「這洋人雖則可憎得緊,但他家破人亡,跟您也……」
山風頓起,老人背過身冷冷道:「小姑娘可別說這種話,不怕遭天譴嗎?我既具神格,所作所為還不用你這凡人妄加評說。至於洋人的家破人亡云云,我更是聞所未聞,栽到我身上,真是奇哉怪也。」
「您這樣說也沒錯,究其根本,這位先生終是不得善終的。但我總認為,縱然那位說書人才是我們凡人意義上的兇手,一切動機,還是跟那起礦難脫不了干係呢。」
「不過是他的貪婪不夠徹底——居然還有一點未泯的良知。」
「真叫良知嗎?幫著洋人榨取鄉親血汗並不感到不安,可是鬧出人命卻決定跟洋人劃清界線。仗著洋人對自己的信任,推下石像砸死無辜的孩子,殺害痛失兒女的母親,還精心偽裝出意外、自殺的假像,對著警察面不改色地說謊,連自首的勇氣也沒有,更不曾向鄉親們道過歉——要說有什麼功德,只有一項:他私藏的錢財數量之大,竟至於能修起這樣氣派的神祠。除此之外,他又做過什麼呢?罪魁禍首也並非為他所除,看見昔日僱主死於非命,卻真情流露大哭一場。我真看不出來良知呢。他只不過是個極度自私的可悲的人罷了。」
「是嗎?我離開人世已久,對這些不大清楚了。」老人撫摩著神祠的柱子,木然道。
「您明明清楚的。您也是一樣的吧。引發兩次山摧,除去得罪您的人。這等手段,我們世俗之人再熟悉不過了。」
「這麼說來,你果然還是要興師問罪嗎?真是……不自量力。」地上的積雪,似乎在微微顫動了。
「瞧您,不是又發怒了嗎?認為凡人遠不及自己,更不容權威受到挑戰……所以,甚至不讓那些亡靈安然往生,反而……驅使他們刺激村裡人鬧事,意圖引來那洋人;甚至命他們纏著那位心理脆弱的說書人……就是希望,可以親手除去加克爾孫吧?」
「所以,避邪符也是針對我?那天的儀式,也是為了帶走那些鬼魂,削弱我的力量嗎?你不去想法子驅除外夷,反倒想對我……」
「我是沒有這個資格審判您的。您方才,已經為我解除了許多困惑了。逝者無法回來,縱然多麼無辜也是枉然。只是您,就像我最開始說的,該回去了。」
費君直視老人混濁的雙目,重複道:「請回吧,黃石公。」
「你,自以……」老人瞪大眼睛,四下細雪登時捲起,然而只一瞬,便飄然落下。老人眼裡顯露出幾分驚恐、幾分愕然,漸漸地失去了神采。這具身軀,亦慢慢倒下。
老人的聲音還在迴響:「……你自以為那就是真相嗎?那個洋人在來這裡之前,就已經面臨財政危機了,保險金可是不小的一筆錢啊,連我都知道……像我這種編製之外的神,哪裡有那麼大的力量……」
「是嗎……」女孩似乎這樣呢喃了一句,卻沒有動容,一手持劍,當空一刺。
漫天飛雪中,隱隱能看見一縷輕煙,向著神祠飄去。不一會兒,神祠中原本略帶獃滯意味的神像輕輕一震,顯出一絲別樣的光彩來。
整座大山,此刻顯得分外肅穆安詳,如有神佑。
彷彿從不曾顯露出獠牙傷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