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人間有愛
白天鵝不在雞窩裡長,大鰉魚不在河溝里生。
——赫哲族諺語
在青海省的循化撒拉族自治縣,撒魯爾人哈桑的後裔韓吉壽同樣在打造屬於自己的絢麗多彩的人生。
1987年,韓吉壽從蘭州大學畢業以後回到家鄉循化縣。他根據自己所學的生物科學專業選擇在農業部門工作。
韓吉壽下鄉到清水鄉做調查的時候,發現循化的特產線辣椒具有別的地方同類產品不可比對的優勢。於是,他向當地的農民要了一包線辣椒,帶回實驗室。
循化線辣椒又叫牛角椒、長角辣子,是當地群眾在長期的栽培生產過程中培育出來的品種,植株細健,葉窄花小,果長而彎,端尖如角,
肉厚味馥,色紅艷麗,含有辣椒鹼、辣椒紅素等,能促進消化、增強食慾,內服可以驅蟲、發汗,外敷可以治療凍瘡、風濕、鎮痛、散毒。
韓吉壽通過檢測和分析,發現循化的線辣椒營養成份普遍高於其它地方的辣椒,特別是與著名的山東尖椒相比較,蛋白質含量高出1.9個百分點,每100克中維生素C含量、β胡蘿蔔素含量和辣椒紅色素含量分別高出20毫克、60毫克和3.3毫克;脂肪含量高出2.4個百分點;總糖含量高出6個百分點;富含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每100克中鎂、鉀含量分別高138.65毫克、880.46毫克;辣椒油的平均含量比陝西、新疆兩地的辣椒分別高2.21和1.2個百分點。
他不僅埋頭鑽研和推廣農業科技技術,而且始終把農產品種植與扶貧脫困結合起來。
韓吉壽立即向縣委書記和縣長彙報了這個分析結果,建議在全縣範圍內大面積推廣種植線辣椒,拓寬銷售渠道,使農民們儘快脫貧致富。
縣委領導十分欣賞這個熱愛工作、關心農民的年輕人,經過調查研究之後採納了韓吉壽的建議,動員清水鄉、道幃鄉、白庄鄉、積石鎮、查汗都斯鄉、街子鄉、尕愣鄉、文都鄉等地的撒拉族、回族、漢族和藏族農民種植線辣椒,並且保證秋後全部按照市場價格收購。
當年的夏、秋兩季,農民們種植的線辣椒獲得了大面積的豐收。在田間地頭,在各種運輸機械上,在鄉村大大小小的曬場上,在農家庭院里,在農民的屋頂上面,到處都是紅艷艷的線辣椒,把整個循化裝扮成為一位頭戴大紅色蓋頭、身穿紅色連衣裙的美麗的撒拉族新娘。
縣委縣府信守年初許下的承諾,組織有關部門來到農民的家中,實行統購統銷,使種植線辣椒的農民獲得了豐厚的收入。
循化出產的線辣椒首先在青海、甘肅兩地受到消費者的青睞,還榮獲了第二屆中國農業博覽會金獎和1994年鄭州全國優質農業產品展銷會銀獎。
韓吉壽為了讓家鄉的線辣椒走向全國乃至全世界,又和食品研究人員開發研製出味道鮮美的線辣椒醬,向縣委提議成立幸福撒拉線辣椒醬食品有限公司,批量生產保質期長、四季都可以供應的線辣椒醬。
一個過去看似十分平常的線辣椒,如今不僅帶動了撒拉族農民脫貧致富,而且還帶動了撒拉族民族食品企業的快速發展,更是激發了撒拉族群眾打破陳舊、原始、個體的傳統農耕模式,大步走向農業現代化、集約化、規模化的康庄大道。
在這場農業革命中,撒拉族青年韓吉壽功不可沒。
韓吉壽在事業上紅紅火火,如魚得水。但是,他在婚戀方面卻出現了無法迴避的煩惱和波折。
他在蘭州上大學的時候喜歡上了一位撒拉族女同學。那個女同學家在蘭州,不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而且人也長得十分水靈,父母都是省里的高級幹部。
他考慮到自己不僅來自外省,而且祖祖輩輩都是鄉下種地的農民,與人家姑娘相比,門不當,戶不對,不啻是癩蛤蟆和小天鵝的差距,心中不禁產生了深深的自卑,因此始終沒有大膽地向那個女同學道出自己的心聲。
韓吉壽大學畢業回到循化縣以後不久,單位里一位漢族姑娘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大膽地向他表示了好感。
但是,韓吉壽沒有立刻對那個姑娘做出回應。
他的心裡十分清楚,自己從懂事記事的時候開始就聽到父母向孩子們嘮叨,以後一定要找一個相同民族、相同信仰的對象成家,決不能在這個事情上讓親戚和鄉親們看我們家的笑話。如果自己現在貿然地向父母提出來,勢必會引起家庭的矛盾和風波,甚至是一場家庭大戰。
韓吉壽猶豫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最終還是沒有辦法抵禦對那個姑娘的喜愛,便鼓足了勇氣回到家中,向父母正式提出了要與那個漢族姑娘談戀愛的事情。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父親氣得大動肝火,暴跳如雷,用手指頭指著韓吉壽的鼻子,高聲地訓斥道:「你才念了幾天書,就開始忘本了嗎?父母的教導,親戚的嘴巴,鄰居的眼睛,你一股腦的全部丟到黃河裡了嗎?」
韓吉壽爭辯道:「我追求我自己的幸福,和親戚、鄰居有什麼關係?」
父親用手掌拍打著小炕桌,堅決地說道:「你是瑙們村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是瑙們撒拉人的臉面和驕傲。現在你的一舉一動,大家都瞪著牛眼睛看著呢。你要是違背瑙的口喚,瑙……瑙就和你斷絕父子關係!」
無論韓吉壽如何解釋和講道理,父親就是執意不同意。其他的親人和親戚也全都支持父親的觀點。這讓他精疲力竭、倍受打擊。
韓吉壽滿腹憂傷地回到了縣城。
他的心中偶然也產生過與傳統思想抗爭的想法,試圖與和那個漢族姑娘明確戀愛關係。但是,韓吉壽從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和封閉保守的生活環境,還有日積月累形成的思想束縛和父親至高無上的威嚴,再加上他內心深處的糾結和軟弱,導致他沒有膽量最終甩掉壓在身上的沉重包袱,大膽地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
從此,他謝絕了所有人給他介紹對象的好意,也會比任何異性向他投來的愛的光芒,每天一門心思地待在田間地頭和實驗室里,專心致志地和菜苗、果樹打交道,猶如一個清心寡欲的清教徒。
韓吉壽在上大學的時候接觸過關於突厥語系的書籍,記得上面曾經提到撒拉語與土庫曼語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繫,而且一些蘇聯專家的論文也提到中國的撒拉族與蘇聯的土庫曼人是同源民族的可能性。當時,他並沒有過多的在意。
從蘇聯獨立出來不久的土庫曼出版發行了一部名叫《世界上的土庫曼人》的書籍。書中專門把中國的撒拉族單獨列為一章,題目就叫做《中國土庫曼人》。這部書籍引起了各國的、尤其是中國民族問題專家和學者的廣泛關注。
土庫曼主動通過國家渠道,與中國青海省的循化撒拉族自治縣開始了友好往來。
土庫曼每年都要在首都阿什哈巴德召開一次世界土庫曼人人文協會。總統親自擔任協會的主席。每一次會議都會邀請中國的撒拉族人士參加。
在新疆的烏魯木齊,牛萬山是一個對宗教無比虔誠的人。他一生篤信伊斯蘭教,晚年更是根據宗教的要求嚴格規範自己的言行,每天認真按時地做著五番禮拜。他熱心於集體的事業,被教友們推選為紅山禮拜寺管理宗教事務的鄉老。
1996年,精力旺盛的牛萬山病倒了。
他經常望著窗戶外邊,口中念叨著:「安拉最好安排我在春天或者秋天無常。這樣的話,大家送我的時候,天氣不冷也不熱,不受罪啊。」
第二年的秋天,彌留之際的牛萬山指著放在枕頭邊上一個精緻的小木匣子,示意牛木林把它打開。
牛木林拿起來那個木匣子,輕輕地打開,看見裡面有一小塊紅色的金絲絨,包著什麼東西。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金絲絨。
金絲絨的下面露出來一塊普普通通的鵝卵石。
這塊鵝卵石約有一枚雞蛋大小,表面上平滑光亮,還刻著3行阿拉伯字母的文字。
牛木林仔細地辨認鵝卵石上的文字。但是,他一個詞也不認識。因為他只學習過漢文和英文,根本不懂阿拉伯文和伊朗文。
牛萬山以減弱的氣息斷斷續續地說道:「這……是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的。你要好好地……保存它,世世代代地傳……下去……」
10月20日的凌晨,牛萬山溘然長逝,前往他日夜祈求的那一個寧靜而安詳的世界。
送別了牛萬山,烏魯木齊突然遇到一股來自西伯利亞強烈的寒潮,氣溫驟然下降。城市轉眼之間變成了冰天雪地。
牛木林望著茫茫的白雪,回味著父親的話語。他拿著那塊鵝卵石來到了中亞社會研究所,找到了著名的研究員杜先剛,請他看一看上面到底寫的是什麼內容。
白髮蒼蒼的杜先剛拿起一把放大鏡,對著鵝卵石上的文字看了一會,然後肯定地說道:「這是古代伊朗的文字。有可能是3個人的名字。」
牛木林急忙追問道:「是哪3個人的名字?」
杜先剛回答道:「阿里。阿巴斯。巴德爾。前兩個一般是穆斯林的名字。古代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和伊朗人和現代的許多穆斯林都取這個名字的。後面的巴德爾應該是一個標準的蒙古人的名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牛木林搖了搖頭,茫然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牛木林突然想到,馬小平當年曾經說過一嘴,他們的祖先好像是叫阿巴斯和撒爾塔阿姑。
於是,他火速趕回辦公室,立刻給馬小平打去了長途電話,急切地詢問他的家史。
馬小平說道:「我父親那裡有一本家譜呢。我今天晚上回去查一下。」
晚上,馬小平打來了電話,興奮地告訴牛木林:「牛木林,我查過家譜了。我的祖先的確是從花剌子模的馬雷遷過來的阿巴斯和撒爾塔阿姑。他們和阿里在花剌子模的時候就認識了,是一起跟隨蒙古軍隊來到中國的。我父親還說,聽我爺爺馬海德說過,我們家在西鄉井溝尕陰屲的好朋友易卜拉欣就是阿里的後代。」
牛木林聽到這裡,激動地渾身顫抖起來。他大聲地對著話筒叫喊道:「尕陰屲的易卜拉欣是我的爺爺啊!」
馬小平在電話的那一頭驚訝地也高聲地叫了起來:「這麼巧啊?我們兩個在大學里天天見面,竟然傻呼呼的什麼也不知道啊!」
牛木林的心潮一時間澎湃激蕩,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
他無限感慨地說道:「以前的社會環境很不好,父輩們對政治和民族問題心有餘悸,從來不敢對我們講述真實的歷史情況。後來我才聽說,我的奶奶是循化縣的撒拉族,姓韓。當年,我在學校的時候曾經問過韓吉壽。他說,韓姓是撒拉族的第一大姓,循化縣80%的撒拉族人都姓韓,所以也沒有十分在意。現在,我真的希望他能夠幫我好好地查一下,不知道還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呢。」
馬小平說道:「沒有問題。我最近就要去循化、化隆一帶搜集民歌去。我見到他以後,一定幫你過問這件事情。」
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馬小平給牛木林打來了電話。他說道:「牛木林,我現在在循化縣城的撒拉人家飯店裡呢。韓吉壽也在。你們兩個喧一會吧。」
韓吉壽在電話里說道:「木林,我專門回老家詢問了父母和上一輩的老人。他們說,我們的祖先哈桑最早生活在現在的土庫曼。他是跟著尕勒莽和阿合莽兄弟,經過撒馬爾罕一起到中國的。韓姓是後來明朝皇帝賜予的。我爺爺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叫韓索菲,嫁給了你們河州西鄉的東鄉族牛大人。牛大人的經名叫易卜拉欣。姑奶奶出嫁以後從來沒有回來過。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後來的情況了。木林,你在聽我說話嗎?喂,喂,木林,你怎麼不說話啊?」
在電話這一頭的烏魯木齊,牛木林已經是淚流滿面,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韓吉壽在循化縣如魚得水,大顯身手。2000年,他作為撒拉族的青年才俊和有突出貢獻的農業科技人員,受邀訪問了土庫曼。
他一踏上祖先生活過的土地,全身的血液頓時熱絡起來,心中像一座沸騰的火山。
那一座座綠洲中寧靜的小村莊,那一棵棵道路兩邊高大的白楊樹,那一盤盤味道神似的飯菜佳肴,那一張張帶著慈祥和微笑的臉龐,還有那不用翻譯人員就可以順暢交流的語言,都讓韓吉壽感到那麼的親切,那麼的自然,與自己美麗的故鄉循化幾乎是一模一樣。
從臨近西亞的土庫曼馬雷,到遙遠的中國循化,距離至少也有4000多公里,其間有高山、沙漠、荒原、大河,也不乏成群結隊的野牲猛獸,更有無數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可是,祖先們為什麼要離開世世代代居住的故土,靠著騎行騾馬和雙腳步行,克服重重的困難來到東方的循化呢?
雖然韓吉壽無數次的聆聽老人們講述撒拉族的歷史,但是,他身在土庫曼的時候,在讚歎祖先們堅忍不拔和不屈不撓的同時,心頭卻一直帶著這個深深的疑竇。
2002年的8月,在循化的特產線辣椒泛紅成熟的日子裡,韓吉壽突然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
在家中養病的日子裡,身體虛弱的韓吉壽讓家人攙扶著,來到了長著一大片線辣椒的地頭。
他眺望著赤紅色線辣椒和翠綠色葉子交織的美麗田野,喘著氣息,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們看,線辣椒地像不像……一副巨大的圖……畫?等到我……無常了,你們……就把我埋在……線辣椒的地頭上。如果……你們想念我了,就到這裡來……看一看。我……在地里等候著你們……」
看到心愛的兒子不久就要告別人世間,韓吉壽的父親對自己干涉兒子婚事的言行悔恨不已。
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地說道:「胡大(真主)啊,瑙到底幹了些什麼啊?一個活潑干散(精幹)的尕娃,硬是瘦成了一把骨頭!」
當循化縣沒有長腳的線辣椒大步走向全國和世界的時候,有腳的韓吉壽卻永遠停止了前進的腳步。他因患肺癌晚期,不幸去世了,終年36歲。這個撒拉族才俊生前未曾婚娶,沒有留下一個子嗣。
韓吉壽長眠在循化這片他摯愛的赤紅色的土地上。
咆哮的黃河流經這裡的時候變得平緩起來,彷彿擔心驚醒了睡夢中的韓吉壽。神情肅穆的唐古體山默默地聳立在這裡,深情地俯視著遠處一片片紅彤彤的線辣椒地,守候著撒拉族人民的生命之泉——白駱駝泉,陪伴著執著善良的撒拉之子——韓吉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