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方知人不至
多年以後,許錦空仍然會想,如果當時自己停下了腳步,細細思考那種滋味是什麼,也許,他的下半生,就不會那麼痛苦和晦暗,充滿愧疚和自責。
可惜,人生中並沒有如果,它從來只是個假設詞。
樓小俏死了,死在了那一百五十大板里。
期間,她咬緊了牙,沒有發出一聲呼喊,因為她知道,喊了也沒人在乎,也沒人心疼
而許錦空,守在柳依柔的床前,緊緊握著柳依柔的手,內心翻滾煎熬,面上一派平靜,他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躺在床上的嬌美人,他的語氣萬分急切,苛責著那些治病的庸醫,看起來,他是那麼在乎柳依柔,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為什麼,他的心裡有個答案越來越清晰,他是在騙自己,逼自己看柳依柔的臉,逼自己不想那些話,更逼自己,不衝動的衝出去把那個賤奴從板下撈出來。
直到最後,院子里的「碰啪」聲停了,他才慢慢邁出門檻,卻猛的運用輕功飛到現場,愣愣的看著那被打的血肉模糊,已經看不出人性的人。
愣了許久。
其中一個家奴搓了搓已經打的發紅且腫的手,忽然走上去說了一番話。
「王爺,雲霜夫人……樓小俏給你帶了兩句話」
許錦空視線漸聚,看向他,面無表情「說」
「樓小俏說,她並沒有想要推傷王妃。她之所以會用手拂開她,是因為她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刺了手掌心一下。
這是第一句。
說這話的時候,家奴一直捏著自己的拳頭,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反應,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不一樣的情緒來。
許錦空只是笑著點點頭「第二句呢?」
「小人斗膽」家奴猶豫了一下,看向身後滿地的血跡,呼了口氣道「樓小俏說,若是她當初沒有救你就好了。」
他仍記得,雲霜夫人說這句話時,語氣里,並無起伏,她的聲音,如她的呼吸一樣,慢慢破碎,消失在空氣里。
這兩句話,不過是她被打暈時的喃喃自語,他卻聽得異常清楚,沒有再去思考作為奴才,欺騙主子是重罪這件事,他想的,只是為她說出來,想討一句值得。
然而並沒有,許錦空也不過是聽了這句話后,沉默不語,低頭看向地上的血跡,眉頭也沒皺一下,冷冷的道,「本王知道了」
視線才觸及那已冰涼的屍體,「拖下去,厚葬了吧。」
「是」家奴低下頭,扶起那滿身是血的屍體。
許錦空深深望了一眼,轉身欲走。
顧雲霜,你說的沒錯,你當時確實不該替本王擋那一劍。
本王不會感激你,以前不會,以後更不會。
他提起腳,邁開步子將走。
聽到後面匡啷一聲,忍不住回頭看去,只一眼,視線便似乎已被凍結。
家奴撿起那掉在地上的玉器,是一塊羊脂玉佩。
玉佩很乾凈,明顯被人天天擦拭過。
不過是一塊普通的上好的羊脂玉,本沒有什麼奇特的,這種玉,在大戶人家的眼裡,習以平常。
許錦空注意到的是,那上面的錦之二字。
錦之,是他的字。
那字,是許老太公仍在世時,為他取的,取字那天,他便那樣滿心歡喜的接過了那塊與他而言與眾不同的玉。
玉是普遍上好的羊脂玉,可是那錦之二字卻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由素有雅名的太公親自雕刻的,世間絕無僅有。
那塊玉,在太公逝后的第二年,被他交給了他往後視之如生命的女孩手裡。
那女孩,曾在他瀕臨死亡的時候,救了他一命。
那女孩,是叫柳依柔,是他如今的王妃。
然這塊玉應該在依柔的手上,怎麼會在顧雲霜的手裡。
許錦空想不明白,更不敢細想,他只能在心裡認定,是顧雲霜偷走了那塊玉。
即便,他從來沒有在柳依柔身上見過那塊玉。
他以為,是因他從未提起。
他上前猛的就想奪走那塊玉,家丁措不及防,玉在空中打了個滾,哐哐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奴才該死。」家丁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許錦空的手停在半空中。
眼直勾勾的盯著地上的碎玉。
他慢慢的,慢慢的蹲了下去,把地上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
碎片散落各處,有那麼幾塊,落地時被彈在了已經毫無生息的樓小俏身上。
許錦空的手剛伸出去,便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喉嚨發緊,連手也開始無力起來。
那隻手掌,手指白晢纖細,與周邊的血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樓小俏就那樣倒在血泊里,美得恍如一副畫。
然而那隻本應該極美的手,手腕處卻有一條極深的刀痕,傷口已經凝結,呈現出一片黑色,不是新傷,看上去也不是陳年舊傷,應該半月前傷到的。
沒有什麼好驚訝的,然而,那刀痕,卻像極了八年前蘇嘉巍救他時,用刀在『柳依柔』手上割出的傷。
不該懷疑的,可是那刀法,那刀形,與記憶中蘇嘉巍使用的,完全一致。
甚至於,那黑色的凝結物,與當年蘇嘉巍講述的結果,極為相似。
許錦空只覺得眼前一片黑霧,腦中似被萬千根針扎過一般,劇痛無比,他捂著腦袋慢慢的蹲了下去,喉間一癢,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大哥哥,你是不會說話嗎?還是像柔兒妹妹一樣,遇到生人害怕,大哥哥不要怕,霜兒不是壞人。」
「大哥哥,這裡好黑啊,你不要不理霜兒好不好,霜兒好害怕。」
「大哥哥,你的眼睛看不見嗎?沒關係,霜兒看得見,霜兒扶你一起出去。」
「大哥哥你餓了嗎?霜兒去找些果子給你吃吧」
「大哥哥……」
「大哥哥……」
……
「大哥哥,那個叔叔說的是真的對不對,大哥哥是因為中了毒,眼睛才看不見的,只要毒好了,眼睛就好了對不對,大哥哥別怕,大哥哥的眼睛很快就能治好了。」
……
「大哥哥,你的眼睛很快就能好了。」
「大哥哥,對不起,霜兒不能再陪著你了,那個叔叔說,他要把你帶走了,霜兒也要跟著哥哥回家了。」
……
「柔兒妹妹,韶華哥哥」
迷迷糊糊中,他看見那少年牽起女孩的手,道「霜兒,咱們回家。」
……
幾滴淚滴落在地,慢慢的滲開來。
他記起來了,那年,那隻細細的小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慢慢的道
「大哥哥,你要記得,我叫顧雲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