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津迷霧
「站住!」
聽到一聲脆生生的斷喝,一個髒兮兮討飯的瘸子從地上一躍而起,裝瘸子的爛棉花包也不要了,一轉眼跑個沒影沒蹤。
而一個青黑長衫的男子將一個哭鬧不休的孩子迅速抱起,鑽入街旁的大煙館。
滿街的路人都熟悉這把堪比唱戲的聲音,抻長了脖子朝著來處望,果然看到北平街上難得的奇觀,一個漂亮的女警朝著這個方向衝過來。
這一帶百姓誰家有點事都勞煩過她,看著她跟自家的閨女姐妹差不多,剛想上前打探順便幫她一點忙,只聽一陣歇斯底里的嚎哭聲傳來,「你把我的小五還給我……小五……」
偷孩子!
大家都愣住了,自從這些個女警來,著重治了一批人,偷孩子的事情少了許多,敢頂風作案的還頭回見,可見這孩子挺金貴,有人除了大價錢。
這可不是小事,大夥幫不上忙,眾人面面相覷,漂亮女警氣喘吁吁停下來,叉腰在街中站定,「剛誰跑過去了?」
「沒有!」
「沒有!」
「有一個乞丐!」
眾人還在嘰嘰喳喳回應,女警環顧一周,突然冷笑一聲,抓起一根棍子,氣勢洶洶衝進大煙館。
大煙館里烏煙瘴氣,所有人都在吞雲吐霧,一個個瘦得像鬼。
女警一個個看去,一棍子敲在一個包間的門上。
煙館老闆挺著個肥碩的肚子笑容滿面湊上來,「胡警官,有何貴幹啊?」
女警一棍子指在他鼻頭,「人還我!」
「什麼人?」煙館老闆笑得臉上的肉直抖,「胡警官,我知道您愁嫁,可這抽大煙的您看不上吧?」
「我數到三,小孩出來,其他人一概不管!」
「冤枉啊,我這都是抽煙的客人,拿來的小孩!」
「三!」
煙館老闆笑容僵在臉上。
「二!」
「放出來!」
一個小孩從包間里被人推出來,就這麼一會的工夫就變了樣,頭髮剃沒了,衣服也換了一身破爛。
小孩很顯然被下了葯,一張臉哭得不成人形,神情有些恍惚。
女警把人對上,二話不說,抱起來就走。
「寶寶啊……小五啊……」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踩著高跟鞋狂奔而來,身後跟著一大串的人,一個個全都哭天搶地。
女警抱著小孩跑出,塞到女子懷裡,趁著大家還沒反應過來,轉身就走。
等她繞到小巷,後面傳出一陣歡呼。
「胡警官,我們要給您送匾……」
「琴琴警官,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胡琴琴救人的時候,她的父親胡一鳴出事了。
胡一鳴在天津以貨棧為掩護從事地下活動,日本特務盯上他很久,試圖把他綁走問出點什麼,幸而上級知道胡一鳴身處險境,特意安排兩個槍法身手都極好的地下黨同志暗中保護,這才把他從日本特務手裡搶出來。
擄不了自己,妻女也就危險了。胡一鳴抓住一個地下黨同志的手,「讓二琴帶媽媽快走!」
地下黨同志連忙答應,沖著同伴一點頭,轉身就跑。
消息很快送到北平,胡琴琴非但沒想跑,反而安排母親隋月琴先去鄰居家躲一躲,換上一身學生裝就出發了。
胡琴琴憑著一身學生裝和幾句英語混到天津英租界,這裡住著一個自九一八東北落入敵手之後退入關內隱居的東北軍老將,人稱六爺。
六爺號稱金盆洗手隱居租界,平時乾的養花遛鳥的閑散活兒,背地裡可沒這麼簡單,別的不論,東北軍在平津的大兵小將逢年過節都得來恭恭敬敬問個好。
作為胡一鳴的女兒,胡琴琴承擔了替父出征的任務,和他交手數次,各有勝負,算是打個平手。
胡一鳴也來自東北軍,只不過他的位置至關重要,且直接從屬於少帥,跟他人毫無干係,六爺平日里都要讓他三分。
六爺發過話,這扇大門對於胡琴琴這個侄女是敞開的,所以她一路衝進來,無人敢攔。
一進門,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迎上來,怒喝:「出去!」
胡琴琴也不跟他客氣,一把刀抽出來插在桌上。
刀插得極深深,紋絲不動。
年輕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發出的尖叫聲一點也不斯文,玻璃窗都能震碎幾扇。
胡琴琴不耐煩了,猛地把刀拔出來,「閉嘴!」
年輕人再次發出短促的一聲尖叫,終於閉嘴,抖抖索索指著刀,「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胡琴琴斜眼看著他,「天盛貨棧的胡老闆,你認識?」
年輕人點點頭,好似想到了什麼,猛地醒悟過來,雙手一拱,「二姐!二姐!我有眼不識泰山!」
胡琴琴可從來不受人高帽子,「胡老闆哪去了?」
「二姐,胡老闆不見了。」
「到底去哪了!」胡琴琴不耐煩了。
年輕人哭喪著臉,「我怎麼敢騙您,胡老闆真的不見了,我爹已經派人去通知您,只怕人還在路上呢!」
「這麼多人,盯不住一個大活人!」
「我……」年輕人哭喪著臉,不知如何是好。
「大侄女!」六爺急匆匆走進來救了他,年輕人一路小跑衝上前,「爹!你總算回來了!」
六爺看看自家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再看看胡一鳴養出來的英姿颯爽閨女,心裡頭頗有些鬱悶,抱拳道:「二琴,這差事我們手底下辦得確實不漂亮,實在不好意思,大家正在撒網找人,還請稍作等待。」
「等不了了!」胡琴琴一拱手,「六爺,不是我著急,北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還得回去當差。我跑這趟就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看看以後要怎麼應付。」
年輕人醒悟過來,連忙上前,「二姐,是這樣的,我們的人親眼看到他們進了貨棧,可人家人多勢眾,用的各種看不懂戰術對付我們,我們想跟都跟不上。」
胡琴琴點點頭,忽而一笑,「六爺,勞煩您費心,真是太謝謝您了。」
六爺鬆了口氣,擺手道:「應該的應該的,我不是還得叫你一聲侄女嘛……」
說話間,胡琴琴拔出刀在手臂擦了擦,突然變臉,「叔,您一個偏門生意的,成天盯著我爹做正經生意的天盛貨棧算是怎麼回事?」
「誰盯你爹貨棧了……你難道不是自己讓我們找你爹……」年輕人急得滿臉白了又紅,「你一個小女孩子老玩什麼刀……」
雖然長了一張甜美嬌柔的娃娃臉,胡琴琴可不是真的小女孩,她一個瞪眼,把年輕人後面的話嚇了回去。
六爺臉色變了變,笑道:「二琴,我們都是敞亮人,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帶著兄弟們撤到關內,這些兄弟們沒法當兵做官,又不能去種田,一個個餓得直叫喚,這正經生意,我們也想做。」
胡琴琴一拍巴掌,「好,我做主,我爹不在,貨棧的生意交給你們!」
六爺愣住了。
「謝謝二姐!謝謝二姐!」年輕人這回倒是反應挺快。
「我會交代天盛貨棧的夥計好好跟你們合作,你們敢做壞了,讓我這些東北兄弟們餓肚子,回頭我可沒這麼客氣!」
「不會不會……」年輕人還在拍手鼓噪,六爺怒從中起,把他的腦袋摁了下去,「拜謝二姐給大家指條活路!」
胡琴琴一擺手,扭頭就走。
「保重!」六爺高高抱拳,目送她消失在視野,瞥見兒子一臉垂涎三尺的鬼樣子,一腳把人踹出三尺遠,氣呼呼走了。
把胡一鳴的生意交給可靠的人,胡琴琴下一步就是找趁手的武器,好好對付這些居心叵測的壞蛋。
胡一鳴知道女兒的本事,一直以來,他從事的一些秘密工作並不會避著她。與此同時,她也處於高度的警覺狀態,特別是九一八之後,胡一鳴逃入天津開貨棧,日本人在天津的勢力強大,她就知道胡一鳴難逃敵手,而自己逃亡和對抗的這一天終會到來。
胡琴琴在北平一條深巷找到羅伯斯特時,他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完全沒有意識到危機來臨。
羅伯斯特跟她也算老相識,只不過他賣軍火,她是個窮鬼,只能來幫忙鑒賞新槍和修理他的破槍。
修理破槍不要報酬,羅伯斯特也特別好意思,次次叫她來,次次一顆糖果打發,她幾年來一直毫無怨言,因為她就等著這一天。
天色不早了,羅伯斯特睡足一個白天,也算是睡飽了,在炕上翻了個身,沖著她色眯眯地笑,「這麼晚來找我,你跟我這算是什麼關係?」
羅伯斯特早就對她垂涎三尺,就怕兩人弄尷尬了,沒人免費來修槍,看到天黑了她才上門,滿腦子都是歪門邪道,覺得今天的桃花運旺極了。
胡琴琴一隻手擦著刀,斜睨著羅伯斯特,「你說我們什麼關係,我們就是什麼關係。」
羅伯斯特的胡思亂想被及時制止,一骨碌起身,跟她保持三步的安全距離。
「我爹那些新奇玩意,我平時玩得多,你要就給我合用的,要不我就賴在這,反正我娘讓我要的,我不能空著手回去。」
羅伯斯特雙手合十沖著她瞎搖晃,「姑奶奶,算我求你,你想要什麼也得跟我說一聲,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有什麼好東西……」
「我知道!」胡琴琴一轉眼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老羅先生,我真的不曉得你要什麼,求求你放了我吧……」
這一個北方大妞怎麼變成嬌滴滴的蘇杭口音了?
羅伯斯特眼睛都直了。
他很快得到答案,暗自為自己的遲鈍羞愧了幾秒鐘。
「洋鬼子,哪來的好貨色?」
兩個日本浪人趿拉著木屐走來,蘇杭小娘子轉身蒙了頭,羞答答斜著身子坐在椅子上。
羅伯斯特沖著沒完瞎指了指,露出中外老少爺們都理解的笑容,朝著日本浪人比出大拇指,「Good!Verygood!」
兩個日本浪人一陣淫笑,一個年輕一點的男人大概習慣了,看到女人就想伸伸手,年長的日本浪人眼明手快,把他的手打開,沖著羅伯斯特一點頭,轉身離去。
羅伯斯特就勢蹲在「蘇杭少女」面前,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想吃豆腐,「蘇杭少女」一動不動,嗚嗚直哭。
羅伯斯特這頓豆腐倒是吃上了,依照以往經驗來看,知道這頓苦頭肯定跑不了。
兩個狡猾的日本浪人就在門外窺探,看到他得了手,一陣狂笑而去。
出乎意料,這母老虎今天沒給他苦頭吃,豆腐是真的水嫩嫩的豆腐,哭是真苦。
羅伯斯特保持著半蹲的姿勢,久久不願起來。
他腦海中出現一個荒唐的想法,在這裡求個婚似乎也不錯。
這是張少帥手底下最著名槍械專家的寶貝女兒,她懂的東西跟自己相比只多不少。
還沒等他把這個荒唐的想法構思完,一把小刀轉瞬之間到了他喉頭。
這是袖中刀,他猜了很久這把刀在哪,嗯,現在不用猜了,刀在他喉嚨前面,只要稍稍吐口氣他就完蛋了。
小刀的主人又換了一副模樣,笑得這個甜蜜動人,還有兩個小小的梨渦。
「牡丹花下死」羅伯斯特閉上眼睛,腦海里冒出五個字,覺得自己今天虧大發了。
如果做了鬼,一點也不風流!
「羅伯斯特,聽好,我要柯爾特M1908手槍兩把,子彈你有多少要多少。」
「市價50美金一把,子彈一發……」
「找我爹要錢。」
「我說胡小姐……」
「叫我violin……煩啊你……」胡琴琴一轉眼又變成嬌羞嫵媚臉,梨渦都快把人淹了。
羅伯斯特在心中罵了好幾個「FUCK」,終於慢慢舉起手。
「你知道我爹在哪么?」
「你告訴我!我去找他要錢!」
「真巧,我也不知道。」
羅伯斯特目瞪口呆,平白損失了幾百美金,心裡在滴血。
從天津回到北平家中已經半夜,胡琴琴從鄰居家找出隋月琴,母女倆趕緊朝著家裡走,準備逃亡。
一進門,隋月琴一把拖住胡琴琴,低聲道:「二琴,你爹到底怎麼啦,有人送信來讓我們趕快逃出去。」
看來六爺的人到底還是來了,胡琴琴並不直接回答她,「娘,你收拾完了嗎?」
隋月琴點點頭,朝著屋內一指。
胡琴琴腿一軟,差點給親娘當場磕頭,這滿屋子的大箱子小柜子,哪是逃難,這就是搬家啊!
胡琴琴哭笑不得,「娘,我們是逃難哪!」
隋月琴冷哼一聲,「我辛辛苦苦置辦這麼多寶貝,捨不得!」
「捨不得也得舍!」胡琴琴急得直跺腳,「車已經來了,只能帶兩個包袱!您自己看著辦!」
「小兔崽子,你老娘我逃難的時候,你還在我懷裡吃奶呢!還敢來支使我!」
隋月琴變戲法一般從花盆后拿出兩個包袱背上。
這可不是什麼爭面子的時候,胡琴琴哭笑不得,沖著親娘一拱手,「娘,算我求求您,咱們只怕要做亡命天涯的孤兒寡母了,別鬧了成嗎!」
隋月琴狠狠啐了她一口,轉頭氣勢洶洶走了。
如果不是她的手稍微抬了抬抹淚,胡琴琴會真的相信這個娘一點也不在意。
胡一鳴和隋月琴是在逃難中結識相戀,隋月琴放棄長城腳下雲霞鎮富家小姐的生活,跟隨他半生顛沛流離,說毫無勇氣是假的,說不懼怕也是假的。
「娘,你們到隋家騾馬店等我。」怕改變不了什麼,胡琴琴衝上去把母親送上車,扭頭疾奔而去。
燈影搖曳,劉局長看來已經等候多時,地面全是煙頭。
看到胡琴琴進門,不等她開口,劉局長連忙將一個信封遞給她,「你們趕緊走,我們警局門口已經有日本人行蹤了。」
即便是在自己家裡,出於對無孔不入的日本特務的警惕和恐懼,劉局長還是極力壓低了聲音。
胡琴琴在心裡直翻白眼,北平天津大街小巷哪處能少了日本人行蹤,警局算個啥,日本人都能進皇宮了。
劉局長大概看出自己這番話沒有什麼說服力,正色道:「這是我上海的親兄弟寄來的,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所以……」
劉局長指著信封,「你先看看。」
胡琴琴抽出信瞄了一眼,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劉局長,您這是開什麼玩笑!」
「人,我幫你找,至於這件事,你幫我辦。」
「打鬼子哪有這麼容易!」胡琴琴急了,「你說有四個人要來打鬼子,我上哪去找鬼子給他們打!」
「不對!」胡琴琴有點語無倫次,「滿大街都是鬼子,我們都是躲著走,他們要來直接上街去找人,不對,找打就行了,幹嘛去長城打!」
「我兄弟在上海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他從不開玩笑。」
「那行,我們先說好,我接到您這四位兄弟,立刻回來幹活。」
「不,你不能回來。」劉局長斬釘截鐵拒絕,「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你別回來!平津容不得你!」
「打鬼子就安全,平津當警察就不安全,這是哪門子道理!」
劉局長笑了,「又沒讓你自己去打鬼子,這幾個人都是腦子充血,你胡亂指點他們去長城腳下哪放幾槍打幾個野兔子不就行了。」
娘還在騾馬店等著自己,沒法跟他糾纏,胡琴琴無奈答應下來,正色道:「劉局長,請幫我向姐妹們告別。」
胡琴琴最捨不得的是這些親如一家的姑娘們,嫁人之後,姑娘們也就沒辦法拋頭露面抓犯人巡街,她作為被退親無人肯娶的倒霉蛋,一直以為自己會是最後走的一個,沒想到成了第一個。
「你的事她們都知道,大家都在想辦法找你父親。」
胡琴琴又想翻白眼,她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別人怎麼會知道,劉局長擺明了在糊弄自己。
「你千萬記住,從今天開始,你不是胡一鳴的女兒,不是北平的女警,你是隋家二小姐。」
胡琴琴連連點頭,覺得這場荒謬的對話可以結束了。
「不管走到哪裡都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
「那好吧,正好,這是我的辭職信。」胡琴琴遞上一個信封,嬌柔一笑,「劉叔,我可不想走得不明不白。」
「保重,二琴。」劉局長鄭重其事收了辭職信。
胡琴琴一伸手,「真這麼痛快打發我?我辛辛苦苦當差,薪水呢!」
「我就知道沒這麼容易糊弄你!」劉局長訕笑連連,拿出一袋銀元,順手把自己戒子擼了下來交給她,「這是跟他們接頭的信物,可別弄丟了。」
胡琴琴把戒子擦了擦,在劉局長憤怒的目光中證明是個真金戒子,這才把東西揣在懷裡,恭恭敬敬鞠躬,「劉叔,多謝您這三年來的照顧。」
劉局長感慨萬千目送她離去,轉頭把辭職信撕了。
劉局長忽而覺察出什麼不對,慌忙把剛剛撕掉的辭職信拼出來,氣得直轉圈,敢情這就是自己剛剛交給她的信封!
不對!劉局長費盡心思拼出所有的信封,發現信封只是個信封,裡面的信沒了!
他白忙活一晚上,累得夠嗆,坐在月光里狠狠抽了一根煙才算平復心情,瞎哼著一首京韻大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