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舐犢先皇
「──你亂說。」蘇見太過注意眼前局勢,一時忘了自己口吃,說話竟是未出現不良之癥候:「明明是你故意為我師傅修墓,強行使李四巧成為活死人,我師傅被你扣住之後寧死不屈,堅決不為你做事,你便給一個死人安上了罪名全城通緝。是又不是!」
「哼。敢問我。」楚芮語氣里全是高傲,並不正面回答:「你算是個什麼東西。這裡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還有這個人。」楚芮扭身,指著湘安王身後的紫契。
適才紫契從長廳出門要去找援兵救邵郁,彎腰低頭偷偷穿過層層廝殺軍士,他一身白衣,被永王楚芮認做楚岸方陣偷襲的人,紫契險些被永王弦音剛勁的羽箭背穿透心,被楚岸利空一射擋了楚芮那箭,方撿回一條命。
「塗不遠的外甥。」永王道:「塗不遠身為洛霞塢統領,堅守自盜,將庫銀盜的一分不值。湘安王,塗不遠是經過湘安王你舉薦,一把提拔上來的。只聽你的命令,我都調不動他,派頭大得很。不如等明日父皇來了,你好好跟父皇好好交代那些銀子都去了哪兒?」
紫契扭頭,於空中楚岸驚懼對視。
紫契不若邵郁那般信任湘安王,滿目全是自己舅舅竟被湘安王連累的惱火:「敢問湘安王,是否當真?我舅舅,當真被你拉下水?」
紫契不管事情是否屬實,亦不管永王所言是否為虛,他最害怕就是舅舅陷入皇子奪嫡中攪合成為犧牲品,理所當然認為是楚岸把舅舅拉下水。
「湘安王。」現場康平王表情姿態最是慵懶的,看熱鬧的語氣道:「四哥說的我聽不太明白,可否湘安王來給我答疑解惑。拼湊一下,大體意思可是有人正在私造兵器,暗中倒賣甚至造來自用都可能,來往賬目金銀歸塗不遠保存,而這個人,正是湘安王的人,不知可是經過湘安王授意?」
楚淞常居深宮,養尊處優,麵皮白凈,眼珠黑白分明,透著一股與慵懶姿態毫不相符的精明凌厲相,嘴角眉梢笑意微微,給人感覺乖覺不富攻擊,欺騙性極強,不若言語那般咄咄逼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與他相反,楚芮則劍眉禮目,眉眼五官在那黑袍的映襯下,越發有種銳利的陰鬱之美。
楚岸輕輕閉上眼睛,睫毛長發卻跟著身體微微顫抖,眼皮下的眼球輕輕轉動,這是個極輕極輕的剋制動作,劍柄上的指節早氣得發白,再開口時,聲音都是抖的。
「永王。」
湘安王錚然拔出長劍,劍囂刺耳如同凄厲嗚咽:「黑白不是你可隨意顛倒。亦不是你隨意構陷幾句,便能羅織罪名給我。廢話少說,我要見邵郁。叫她出來。你若再攔著,可莫怪我硬闖。」
「我可是人證物證俱在。」楚芮道:「容不得湘安王不承認。那好。既你想見邵將軍,不如我們把戰功、爵位皆是煊赫如斯的定北將軍請出來,看她怎麼評價湘安王?又看看她,到底是選擇支持湘安王,還是能平地驚人,說出些我們都意外的驚世之言來?」
楚岸悚然抬頭,目中利劍怕是要化作實質,噌噌射/至楚芮心口。
「你對郁兒做了什麼!永王,你有什麼事情沖我來!別打郁將軍的主意!」
「喲喲喲!」楚芮一連三嘆,嘖嘖道:「我打郁將軍的主意?我們都知道定北將軍得聖上誇獎那是承天授命,小小年紀便是智謀非常,聖前答言,從來都是三言兩語便止,惜字如今。聖上不怒反喜,誇他少年老成,更是御賜八個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此有頭有腦的一個伶俐少年郎,湘安王倒是說,我該如何打他主意?」
楚岸狠狠攥住劍柄,額頭上布滿青筋,按壓脾氣已到極限。
「那自然是納入二哥麾下,收歸己用了。」康平王雙簧接得甚好。
三人僵持不下。
蘇見看著急死,擔心裡頭的邵郁,心裡早已如住了一隻亂躁亂跳的兔子,額頭上全是密汗,從后捅/捅楚岸胳膊肘,附耳過去。
「王,王爺,將,將軍臨行前,把永王丟給我的約指帶在身上了!不會是要真的倒戈向永王罷?平常時/態自然是不會,但如今,今若是永王用邵家老小性命與邵家百年清譽相威脅,怕是──」
楚岸眼睛早已熬紅,眼球布滿血絲,蘇見此話如同驚天悶雷,他壓低聲音:「你怎地不早說!」
蘇見還未見過楚岸此時這副怫然怒意的模樣,底氣霎時便低了三分,聲音更小,垂著頭,一副知道自己犯了錯的模樣:
「就是驟然想起此事有必要向王爺稟報,不想還是晚了一步,沒,沒追上王爺。也未料到永王用我做把柄譏諷王,王爺。邵,邵將軍若是此時反水,怕也是大勢所趨,還望王爺寬宥,莫怪將軍。」
楚岸一下後撤兩步,腳底一下沒站穩。
他很想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狠狠掐著指腹側壁,告誡自己不能失態。
更不要瘋......
若是郁兒投靠了永王。
不敢再想下去。
心緒卻是煩亂不已,眼前重影紛紛,耳間似乎聽見幾十步外內侍尖著嗓子喊:聖上駕到。
猶以為是墜入雲里霧裡,產生幻覺。
父皇怎麼的來得如此巧。不是要最快要明日才到洛霞塢?
他本來意識中有一絲希望,等下見到郁兒,不管不顧先將人扛走,帶走,藏起來。
不管現下時局多亂,只留給他一個人處置便好。他還另有布置,興許他還可翻盤。
直到旁邊被人瘋了一般扯著袖子晃,咬牙提醒:「王爺,王爺,快行禮,參見聖上。」
「皇兒。」楚皇一身明黃常服,攥著楚岸雙肩將人擁至自己懷裡,眼底微心疼:「怎的這般憔悴?連父皇都不認得了?」
當今聖上才過不惑之年,保養得宜,眼角眉梢皆是帝王英貴之氣,天威不可侵犯。
楚岸閉上眼睛,從未有一刻如此恨過自己,他此番裝作被罷黜只為查貪墨謀逆案,不想卻把自己搭上,橫生這許多指節,眼看就要把自己搭上,到底為的什麼?
如今連郁兒都被自己連累,他到底又在圖什麼......
「岸兒?」楚皇拍拍兒子臉頰:「父皇在跟你說話。你怎麼了?眼底怎的如此青黑?眼為什麼這麼紅?到底幾日沒有好好歇息了?」
二人身側,眾人皆跪滿地。
永王、康平王各自側目,交換了眼神。不是罷黜么?怎的話里話外還是舐犢關切之情絲毫不減?
永王眼底閃過陰翳,率先別過眼。眸光里殺機從未如此明顯。同是皇兒,這半晌都未讓他等平身,卻摟著楚岸關懷不停。
康平王卻是就著蹲著姿/勢,橫挪了過去,他事先抬頭看過,皇帝背對著他們,只要下人不揭發,並不知道他動了位置。
這下他是和永王雙膝並促了,他拿起二哥的手,在掌心劃了鹿筋二字。
果不其然,年少回憶一幕頓時叫楚芮紅了眼,狠狠甩開六弟。
康平王嘴角勾起,只是哂笑。
眼見目的達到,成功勾起怨恨,康平王嘴角勾起,只是暗暗哂笑。
原來他們想到了一處。
楚皇向來對幾個皇子頗為嚴厲,很少對他們笑,同桌用膳更是奢侈。偶有一次夏夜父子四人同桌,只是楚岸多加了兩箸,那盤紅燒鹿筋便由楚皇命內侍端到了少年楚岸椅前正對的桌案邊。
那盤鹿筋,便是叫康平王永王一直記到現在。
實際三人內心又何嘗不明白,他們三兄弟,從小便在爭的那樣東西,又何止一盤鹿筋?
「父皇,我沒事。」楚岸重新睜開眼睛,後退一步要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免了。」楚皇將肩劈明黃大氅解下,給楚岸重新繫上。
大氅長長的遮影背後,邵郁正有宮人帶著,被引來面眾。
嚴格來說,是面聖。
「啟稟皇上,邵將軍求見。」
楚岸聽見聲音匆忙回頭,楚皇還在系,柔聲說道:「別動皇兒,結子都系歪了。」
邵郁便是在此情此景中,與楚岸視線對視到一處,二人長久凝視。
「郁兒?」楚皇總算把結子系好,挪開步子,見到幾步外的定北將軍,很是意外:「你不在西北軍營,怎的跑到這江南洛霞塢?」
皇帝動了位置,邵郁這時候便見到站於皇帝身後的祝恤緯。
她便明白了一二分。
想來是這祝恤緯意識到時局艱難,又擔心湘安王在永王垂死掙扎反口一咬時吃盡大虧,甚至局面難以扭轉,才把楚皇請了來。
張太傅的女婿乃是王侯貴胄,祝恤緯小時候皇宮都是走膩了的,能與皇帝說上話,將人帶過來,簡直太正常了。
至於相傳明日才能到洛霞塢的吾皇,為何此時夜盡天明時分能現於此,怕是更好理解。
若是叫人輕易就能掌控到皇帝行蹤,才是歹人橫行,細作猖狂了。
邵郁視線又挪回楚岸父子身上。大氅雖已系完,楚皇一隻手卻還搭在楚岸肩上。
邵鬱閉上眼睛,眼角落下一滴淚。
也罷。
愛之深,責之切。皇帝這般喜歡三皇子,那便讓他更喜歡罷,何必讓湘安王背負那謀反的欲/加之罪,承受帝王雷霆怨怒。
來時她心頭的一片打算,算是又堅定了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