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侍御傾訴
十年後。
薄玉漠講來講去涕淚俱下,似那字裡行間全是永王慕僚大清洗時期的委屈。
鼻頭哭紅了,嗓子講啞了,楚珵每聽一句眉頭蹙得更緊。
先前得知父親永王被鴆殺,楚珵滿腔均是將那鴆殺之人五馬分屍的聖斷。
無關是誰,無論最後查到是誰,都免不了五馬分屍的極刑。
如今......如今,竟叫他從薄玉漠的嘴裡聽到永王曾上天入地謀逆還私造了兵器?
皇爺爺,皇爺爺沒有給父親削爵,只是關了起來......這處罰即使在楚珵這個永王之子看來,也是輕得不能再輕了。
「你為何隱去了最首要的東西不講?」楚珵問:「朕的父皇,是如何驟然薨逝的?」
薄玉漠:「永王他......」
「別與朕兜圈子講是身體驟然染惡疾無可醫治。」楚珵眯著眼睛:「侍御史,朕都查到了,叫你講只是給你一個機會活命。想清楚。」
薄玉漠抬眸,視線在空中與楚珵相交一處,黯然垂眼。
薄玉漠自是清楚少帝自數年前,手裡攏了些重臣宗親和勢力,就開始查詢十年前的事了。
喉嚨都干啞了,方才長篇之所以未曾不敢虛言,就是薄玉漠他拿不準少帝到底清楚幾何。
他是知道一點兒,是一知半解,還是全盤事無巨細早已查清?
就是因為不曉得少帝到底掌握幾何幕後消息,薄玉漠才不敢有一言為虛。
前言設計永王的,並不層抹黑兩王,邵郁所擔心的薄玉漠暗指湘安王鴆殺永王的說辭,此刻並沒有傳進少帝耳內。
薄玉漠咬牙:「永王是被人鴆殺的。」
「誰?」楚珵身子前頃,呼吸有些失衡,鼻音微重,一隻手狠狠攥著龍案。
「是誰?誰鴆殺了永王?之後又是如何脫身避過皇爺爺的封城之殺?皇爺爺為何又放過了那人的?」
鴆殺皇子,非同小可,先皇如此行事......著實叫人費解。
但就雷利行止給滿朝官員大換血,封殺陳案來看,似鴆殺下毒的人....又是皇室中的秘辛。
楚珵百龍之智,早猜到了此種可能。
「詳情微臣並不清楚。」薄玉漠道:「臣只知道,先皇召見了康平王長談了整整一夜,翌日就開始著實搞起了三法司撤換官員,集體易官,猶如改朝換代。」
楚珵後背癱到龍椅上,龍眼裡沒有東西,徹底放空了。
恨意,狠意,悵意,這些本該出現在聽聞此消息的天子眼中。
楚珵此刻眼內卻沒有。
「不止。」薄玉漠似是遲疑著斟酌了道:「聽聞那楚楚焺小世子的身份有些問題,我去康平王府里,親眼看著盯著,也是怕小世子在康平王府里吃虧的....」
楚珵撩起眼皮,神態冰冷,「住口。」
楚焺身份為何,楚珵是知道一些的。他並不意外薄玉漠能摸到什麼消息。
跟了永王那麼久,薄玉漠這個貼身幕僚知道什麼都不奇怪。
「是。」薄玉漠一動不敢動。
「你如何進的康平王府?」楚珵問:「永王幕僚清洗時,為何偏就你躲過去了?」
「我要宰了康平王。找了個機會,威脅了他一下就進府了。」
薄玉漠咬著牙:「可惜,忍了幾年,裝了幾年孫子都沒找到機會。永王,本該登基拿到那把龍椅的。」
薄玉漠抬頭,面色陰沉眼角微紅:「如果永王登基了,將皇位再傳下來,皇上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皇位了。」
「兩王高風亮節將皇位傳給皇侄,這流言也不可能傳了這許多年。」
薄玉漠眸色煽動,楚珵面無表情。
薄玉漠狠狠皺眉,心裡咯噔一聲。
這少帝,如何就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看不見的地方,隱忍蟄伏,脫胎換骨了?
「瀟九兒在哪裡?」楚珵問:「你藏起了她?」
「我沒藏!」薄玉漠有些激動,「皇上,我對皇上可是忠心耿耿的。那瀟九兒,她,她可是妙.....」
「皇上。」內侍細著嗓子等在門外,「湘安王求見。」
「到了酉時了?」楚珵擰了視線瞧向窗外天幕,「這麼快?」
「皇上!」薄玉漠不知想到了什麼,驟然十分著急,那眼睛都要凸出眼眶來一般:
「皇上!不管湘安王提出什麼,皇上都別輕易答應,如果問起了秋漫國小世子的事,是戰是和,皇上都不可強出頭!凡事有武將,凡事有臣下,凡事要皇上出面的都不可答應湘安王!」
楚珵不動聲色:「為何?」
薄玉漠:「康平王沒了攝政權位,湘安王不可能不提防著急自己何時成為下一個。只怕皇上這三皇叔就等著揪查皇上錯處,隨之責君!」
「責君之後,怕是還有后招,還會想方設法壓著皇上,到時候皇上又如何尋由頭削去湘安王攝政權?」
楚珵不答,只是緊緊抿著薄唇,龍顏叫人窺探不出內心在想什麼。
「皇上?」薄玉漠焦急不已,卻沒那個膽子催,「皇上,微臣都是為皇上好,皇上別給湘安王什麼優待,叫他一個人去折騰就好。」
「頂著攝政王頭銜,又是皇上的三皇叔,攝政王不去出面誰去出面?」
「秋漫國小世子之死本就是個圈套,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皇上,不管兇手是誰,這都是陷大楚於不義。皇上......」
「當初為何把鳳觴閣給妙芃?」楚珵不做回應,反而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薄玉漠。
薄玉漠一番忠心被潑了涼水。
任是他再能籌謀思慮,這會子也無法看清楚珵龍眼背後的真正目的。
這少帝,越發不按套路走。
「說。湘安王還在候著等覲見。」
楚珵一國之君,催起人來那緊繃著的一張臉叫人不寒而慄。
皇家氣勢堆起來的威嚴,沖淡了幾分少帝還不夠年齡未曾親政的稚嫩。
「她本就不是什麼妙芃。」薄玉漠抬起頭來,「她就是邵郁。那個給永王致命一擊,叫永王從此與龍椅失之交臂的人。」
「皇上,臣好不容易才將這個人找到,給她一個鳳觴閣偏安一隅,就是為了栓住她。」
「誰曾想,原本叱詫戰場、人人聞風喪膽的小定北將軍,不是男子是紅妝。」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扣著她。皇上,臣一直在找機會,想給她一個狼狽又聲名狼藉的了結。」
「這邵郁倒是聰明,改了名字叫做妙芃,從此隱姓埋名。」
「不曾想,有人做事做到了我前面,十年詆毀鳳觴閣。但是這如何就夠了?鳳觴閣再狼藉,也只是妙芃這個閣主狼藉。」
「邵郁不是想邵家譽永存么?我偏要她身份大白,頂著邵郁的名字不堪又狼藉的死去,以慰永王在天之靈。」
薄玉漠講完后,楚珵抬眸,滯澀了須臾,忽得將龍案上緊剩的硯台狠狠撥到了地上。
硯台內殘留的朱墨將一角天地抹上甩濺痕迹。
「來人。」
楚珵紅著眼睛,呼吸有些粗重,心緒激蕩,問內侍:「湘安王一個人來的?」
「回皇上,並不是。」內侍被楚珵這似怒非怒的樣子嚇得有些磕巴,「還,還帶了妙芃姑娘。」
楚珵又窒了半分,幾個眨眼的功夫后,楚珵狠狠攥著手指,咬著牙。
「去找王城內的統領盡數點兵,隨朕調遣,叫五城兵馬司集結兵馬,隨時待命。」
「叫朕的禁衛軍來,將這御書房,團團圍住。」
「記住。」楚珵垂眸,「要做的一點風聲不可漏。」
「是!」
薄玉漠嘴角勾起點什麼。
楚珵不可能知道邵郁對永王做過什麼,還無動於衷。
只是這反應,著實比他預想的來得要早。
「薄玉漠你下去。叫湘安王候著。調兵完畢方才可覲見。」楚珵往後靠,靠在龍椅上,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假寐。
小內飾驚恐與侍御史對峙。
這還沒怎麼,怎的就如此劍拔弩張了?
薄玉漠做了個手勢,示意小內侍跟著他出去。
御書房外的台階。
「三哥,這不正常。皇上怎麼還不叫我們進去?」
邵郁警惕查看,甚至有些草木皆兵,「三哥,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別怕。」楚岸將邵郁的手納進自己寬大的掌中,甚至還開了句玩笑攪合氣氛。
「你怕早了郁兒。」
「這會子緊張個什麼勁。」
「等下皇上答應了你我二人的賜婚,等晚上回府,等到初次要你的時候,再緊張也不遲。」
「......」邵郁。
邵郁耳根爆紅。
邵郁狠狠瞪了一眼楚岸。
都什麼時候了,此人居然還有那個閑心思扯這些閨房蜜語。頭頂三尺便是巍峨肅穆的御書房,這人是如何厚著臉皮講出這些的?
楚岸仗著邵郁如今是女兒身不用避諱什麼,再者闔野上下,誰不知道湘安王將鳳觴閣閣主視同眼珠子?他偏又欺負在外頭邵郁從來不會躲他避他,基本做什麼都由他,很給「夫君」面子。
何時那個「夫君」,能成為真正的「夫君」。
口頭上過乾癮的周公之禮,何時能付諸一下。
湘安王著急了。
湘安王大了膽子,呼吸中帶著微微的潮氣,眼中潤著幾分隱忍幾分情/欲,靠了靠身子,用自己高大的肩膀擋住邵郁,趁勢扯著邵郁的腕子將人拉進懷裡,歪下頭,吧唧親了人側頰一口。
「.....」邵郁。
楚岸還要親,邵郁在他懷裡求饒微微掙扎,「三哥,你停下。有人來了。」
可不是有人來了。
鏗鏘的鎧甲青鏈跑動時的嘩嘩聲伴隨著跑動聲愈來愈清晰,邵郁猛地與楚岸分開。
掌管九門的劉統領匆匆對著楚岸行過禮,便隨著御前近侍的小太監進了御書房。
邵郁與他三哥沉重對視:「出什麼事了?連劉統領都來了?」
楚岸暫時猜不到其他,下意識就朝那個方向去想,「怕是秋漫國那個黑頭大耳的來使,又在折騰什麼。或是他帶來的人又出了什麼事。」
「真的嗎?」邵郁那表情有些不信。
她心口有處跳的實在厲害,對未知的那份害怕,與紫契在她出府前那份再三再四的叮囑摺疊在一起。
「郁兒,我已經捎信給我們的閣眾,若你在宮裡有異,要記得及時打開這煙花警戒哨。只要看到煙花,我們拼了命都會闖進皇宮,將你救出來。
「大不了,從宮裡逃出來之後,我們帶著一閣的老老小小去浪跡天涯。」
「郁兒。你聽我一句勸。不要再豁出自己。」
「楚岸他是皇親,身份尊貴,無論發生什麼,他都可自保。」
「你不同。你若是這次再豁出自己,只怕邵家就真的完了。那這十年的隱忍負重,也全完了。」
「你記住。如今你就是妙芃,不是邵郁。如論誰如何逼問你,都不可鬆口。」
「郁兒。你這一生不易。起起伏伏的,跌宕不止,老天錯給了你一具女兒身。我知道,你也想和楚岸天長地久。但是如今情勢擺在這兒。不是我們誰想左右就能左右的。」
「實在不可,你就將當初對永王做的事全推到我身上。」
邵郁記得清清楚楚紫契當時眼裡全是淚,他半晌哽咽道。
「永王當初威脅了我舅父屠不遠,去做假證坑害湘安王,最後落得了個被殺頭的下場。我紫家滿門忠烈全數戰死疆場。就剩舅父屠不遠一個親人,因此我恨透了永王。」
「我為了報仇,當初利用了你,利用你去報復永王,害得永王沒了奪嫡的可能。」
「後來我用計潛伏進永王被關押的地方,給他吃了毒酒。若誰問你,你就咬死了這麼說。」
邵郁右耳進左耳出。
出賣紫契,怎麼可能?
......
邵郁和楚岸被請進御書房。
整個御書房竟是刀戟惶惶,密密麻麻全是弓弩刀劍,禁衛和五城臨時調撥來的人活生生將御書房裡外圍了個水泄不通,只放了門給楚岸、邵郁進來。
兩人才踏過門檻,御書房的門哐啷一聲,徹底闔上了。
楚珵竟是不打算與邵郁一句一句慢慢審了,亦不懷疑薄玉漠講的妙芃本人就是邵郁的說辭。
湘安王對邵郁本人連日來的呵護維護加疼撫,說明了一切。
楚岸並未被眼前的架勢嚇到,放眼瞧了一圈,冷笑,「皇上,這是做什麼?」
邵郁鬆了楚岸牽著她的手,還站遠了些。
這丫頭又是打算做什麼?
楚岸狠狠皺眉,將人狠狠拉過來,藏在了身後。
兩人二次換了位置,一圈兩圈三圈全數現場的兵衛集體舉了舉努箭,動作整齊劃一,全數對準門口兩人。
「邵將軍。」層層疊疊的腦袋后,龍案上楚珵緩緩抬起頭,「交代清楚你是如何毒殺朕的父皇永王。朕可網開一面留你一具全屍。不然,別怪朕連邵家擱置許久的路中侯府都不放過夷為平地。青史也不可能留你邵家一句良言。」
楚岸眉目僵硬片刻,繼而冰冷如刀。
擔憂了十年的遲到詰問總算來了,日夜擔驚,邵郁反而有種暴風雨終於來了的解脫。
「我無話可說。」邵郁一雙杏目何其冰冷,「清者自清。」
「好一個清者自清。」薄玉漠從人堆里鑽出來,伸手指著邵郁:「邵郁。我問你,你敢毫無愧疚的和皇上講明,你是如何離開皇宮的嗎?你不敢。」
「永王進了宗人府被羈押,緊接著就出了漠北胡軋起兵造反的事,難道不是接了你的授意?你當時以定北將軍男子之身,私下早娶了胡寶兒為妻。為的就是打感情牌,隨意支配胡軋王子替你做事,難道不是真的?」
「不然漠北戰場上為何你能全身而退?為何只是詐逃?」
「詐逃?」邵郁被薄玉漠氣得險些發抖,「我當時身中熳毒,手臂上還中了一箭,險些命喪疆場。武將在疆場上拼了血拚了命去保家衛國,留的你們這些小人安居與室享著安逸,退敵之後,你們這些小人卻在背後造謠我們的忠心?大軍壓境的時候你在哪兒?為何不用你那三寸不爛之舌去退敵?」
薄玉漠被噎得訕訕。
「不翻舊賬。」皇帝楚珵道:「胡軋起兵是因聽信了讒言,以為胡寶兒因為參與謀逆被扼殺在我大楚境內丟了性命,漠北戰之後,胡寶兒被楚軍護送著還了回去,漠北自知理虧已經伏罪並且俯首稱臣,此頁過去,暫且不提。」
「邵將軍,朕耐心有限。你若再不講,別怪朕不顧顏面,直接下獄了你,到時候有什麼話你且與刑部大理寺去講。」
「下頭人做事若是不規矩,傷了你或是聽了誰的授意解決了你,朕亦不會動那個心思再去管。」
「皇上!」湘安王義憤填膺,才講了這兩個字,就被邵郁拉住了袖子。
邵郁對著他搖頭,凄慘苦苦一笑,「三哥,說什麼都沒用了。」
「不行!」楚岸幾乎已經預想到邵郁接下來的打算,他怎麼肯叫邵郁再次扛下來。
兩人蹉跎十年險些錯過一生,楚岸就是豁出去什麼都不要,也不能再由著邵郁狠狠推開自己。
「皇上!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岸暫時離了邵郁,徑直一步一步往前走,兩隻手一個一個推開沿途衛兵的弩弓,走到龍案旁停下。
「那皇上知不知道!當初皇上這皇位怎麼來的!想不想清楚到底是誰將皇上送上的皇位!」
「三哥!」
「郁兒你別管!三哥一定要說!再不說,皇上恐就被小人蒙蔽了所有眼界心智。」
楚岸沒回頭,眼睛一錯不錯得盯著龍岸上薄唇已被自己激將的微微顫抖的楚珵。
「皇上,你絕對想不到,那個人,就是你一心要置於死地的邵將軍。」
邵郁絕望閉上眼睛。
她想錯了。
她以為三哥什麼都不知道。原來三哥什麼都知道了。
三哥與龍椅失之交臂,錯全在自己。原來,三哥也清楚。
終此一生都抹不去的痛,烙印便揭不開的疤,為何要一定要在如此劍拔弩張之時,在這許多人面前揭開?
邵郁咬著下唇,眼角處洇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