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情記(1)
兩個都愛吃甜,徹頭徹尾外國人所謂的「甜牙齒」,糕餅糖果凡甜的幾乎來者不拒。從前報章上常看見一種訂婚或結婚啟事,劈頭一句「我倆情投意合……」,像戲台的才子佳人亮相前在簾內唱的倒板,先聲奪人。其實追究下來,真相或者也就是毫無特殊意義的芝麻綠豆,兩個人因為生活上細節的投契,加上源自種種因由的容忍,相安無事甚至同偕白首。
一個怕發胖,另一個不怕——當時也委實瘦。怕的一個怕歸怕,吃呢還是照吃不誤,也不見得真顯著地胖到哪裡去。骨格粗有這個好處,添了肉乍看不會怎麼看得出。反倒是不怕的一個,往後漸漸有磅數直線上升的趨勢,到了今時今日,很難使人相信曾經一度以小蠻腰見稱。
聽起來像一瞬間的事,變戲法似的,說時遲那時快。當然不是的。由邂逅至同居至分手至如今,整整的十年。或者還不止,因為只記年份和季節,確實日期沒有記下來,嚴格算起來可能十年出頭。也是奇事,他還說素向粗枝大葉,以你專愛在小事上頭鑽牛角尖的作風,竟也會這麼疏忽,簡直匪夷所思。大概發生得太偶然,而且起初誰也沒料到會發展成後來那樣。有一派浪漫的情場過來人,追憶起陳年往事總喜歡以「第一次」作著眼點: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在同一張床上醒來……不勝枚舉。既然沒有詳錄日期,好像證據不足,不夠資格洋洋洒洒搬出來示眾。所以唯有在這方面從略,避重就輕轉移目標,以各式甜品作為回憶地圖上的記號——名副其實的甜蜜回憶,說起來自己先帶著揶揄的苦笑。
第一家一齊光顧的餐館倒還記得。叫香港酒樓,位於教堂街與孖結街交界處。初到美國連唐人埠的中國餐館都看不起,嫌不夠地道,遑論開設在華人地段以外的四不像。這香港酒樓先前沒去過,他說要去你禁不住一陣駭笑。只是就近,而且還沒有熟絡,不便太吹毛求疵。既然去到,也唯有隨遇而安,想著菜式怎樣都不見得合口味了,乾脆點了一般中國餐館為討好外國人而設的炸雲吞和西紅柿牛肉炒麵。滿桌紅亮亮的,入口也還喜歡,因為甜。
飯後照例奉送簽語餅,一人一隻。這玩意初時也很惹人反感,似是而非的金句警語,偏偏不明底蘊的還當拾得金科玉律,窮問到底。你拿起一隻先拆,字條上寫什麼忘了,當時大概覺得不合心水,也可能只是一時頑皮,笑吟吟遞到他面前道:「代你拆的。」忙又去拆另一隻。裡面寫的是:你從平凡中窺見美麗。心裡一怔,什麼都沒說扯開了。
儘管開始交往時不承認除了**的歡愉還有其他因素,事過境遷塵埃落定再看,感情的軌跡在很早的時候已經相當明顯。終歸是個理智的人,太懂得自己的情感,細心掩飾之下別人只覺得你玩世不恭。這方面他一直較為純樸,不會得花拳繡腿故弄玄虛。也是始料不及,又不是沒有經驗。然而畢竟是小城小鎮長大的,不同在花花世界久歷風霜的人,除非到了十分肯定的一刻,否則不會願意承認已經墮入愛河。後來有的時候說起來他會埋怨:「當初你這麼殘忍。」沒有反駁,等於默認。這裡頭當然還有一點沾沾自喜,彷彿一直佔上風,取捨全在自己,虛榮心有莫大的滿足。他倒又深曉以退為進的奸計。